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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12/08

從詩人里爾克談孤獨

世界上有許多優秀的詩人,孤傲不群,不媚俗從眾,甚至離群索居,像隱士過著孤獨的生活,並非全然是因為個性孤僻,或懷才不遇,往往兼具先天與後地處境,養成適性使然,有獨特超群的思惟和行事風格。

中國唐朝大詩人,無論是外向性詩風的杜甫,或內向性格調的李白,都顯示孤獨的氣質。西洋近代文學史上,談到固守孤獨的詩人,最容易使人聯想到的是德語詩人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 1875~1926)。里爾克出生於奧匈帝國時代(1867~1918)統治的波希米亞(Bohemia,今捷克之一省)首府布拉格,屬於說德語的少數族群,與使用捷克語的大多數群眾脫節,先天上處於受限的生活環境。

里爾克的父親是平凡的公務員,沒有顯赫家世,鬱鬱不得志;母親出身上流家庭,娘家政商關係良好,本身又甚有才氣,在家庭裡自然成為河東獅。母親因懷念早夭的女兒,里爾克到六歲前都被女裝打扮,又因對丈夫失望,轉而寵溺里爾克。里爾克九歲時,父母分居,母親嚮往貴族社交生活,無心管教里爾克,11歲就送進軍事初校,念了四年後轉入軍事高校。軍校雖然總共念了五年,終於無法適應嚴格的軍事教育,轉學到林茨(Linz)商業學校,後來繼續進大學讀哲學、法律、藝術史等,似乎都無法舒展其志。

1896年9月底,里爾克離開布拉格,到慕尼黑尋求文學上的發展機會,除了1906年3月因父親過世,回家奔喪外,從此不再踏進國門,斷絕與捷克的關聯,成了居無定所、浪跡天涯的遊子。到慕尼黑之前,里爾克已出版詩集《生命與歌》(Leben und Lied),在慕尼黑奮發求進,勤讀文學書籍,專心創作,接連出版詩集、劇本和藝評集,進大學攻讀藝術史,與藝術界新銳交往,眼界大開,在德國文壇已稍有名氣。

翌年,里爾克在慕尼黑結識露.安德里亞。莎樂美(Lou Andreas-Salomé),這位出生於俄羅斯聖彼德堡的才女,出版過小說《魯特》(Ruth),與德國哲學家尼采和奧國精神分析學家弗洛伊德有過深交,36歲的露和21歲的里爾克姊弟戀,帶領里爾克進入存在主義文學的前衛領域。1899年和1900年兩度共同旅遊俄羅斯,訪問畫家帕斯捷納克(Leonid Pasternak,後來成名的詩人帕斯捷納克的父親)和列賓(Ilya Repin )、小說家托爾斯泰(Leo Tolstoy),尤其是讓里爾克親身體驗到俄羅斯農夫那種信仰虔誠、生活樸素、執著於土地的認同情懷,與里爾克處境有很大的差別,這個機緣促成他寫成小說《上帝的故事》。

旅俄回德後,住在布雷門與漢堡之間的小鎮沃普斯韋德(Worpswede),是一個聞名遐邇的畫家村,與許多年輕藝術家交往,從理論的藝術史研究,進到實際的藝術家創作與生活領域,深入觀察和探究,1901年與雕塑家克拉拉.衛絲陀芙(Clara Westhoff)結婚,年底生下獨生女,就以露的書中主角魯特命名。婚後生計困難,克拉拉以藝術創作自求發展,里爾克前往巴黎擔任羅丹祕書,從此夫妻處於分居狀態。里爾克近身觀察、體會羅丹勤奮不懈的創作精神、心無旁騖的孤獨心靈修養倫理,學習到視覺印象對詩意象塑造的重要性,以及透過「事物」探究世界內在真實的意義,促成他走向「即物詩」(Ding Gedicht)的風格,也就是後來常被提到「即物性」(Sachlichkeit)的詩。里爾克跟在羅丹身邊有五年,真正擔任祕書工作約8個月,因故發生爭執而離去。

至此,里爾克的精神世界大致已確立,並且逐漸定型。生活上重又陷入不穩定狀態,幸虧此時的里爾克在歐洲詩壇聲譽日隆,各國貴族、出版家、社會賢達等,邀約不斷,提供生活支援,或在古堡長住,於是他輾轉在義大利、瑞典、德國、法國、埃及、瑞士各地,1921年定居在瑞士瓦利士山細耶(Sierre)穆座古堡(Château de Muzot),在此偏僻寧靜的鄉下村落裡,噴發出最後的創作高峯,完成《杜英諾悲歌》和《給奧費斯的十四行詩》兩本詩集,成為二十世紀世界文學的經典。1924年法國作家紀德、詩人梵樂希等歐洲文壇眾多名流,在巴黎報紙刊登廣告慶祝他五十歲生日,此時他因病已頻頻進出日內瓦湖邊的華蒙特療養院治療,延到1926年底辭世,享年52歲。

里爾克的出身背景和成長過程,造成往內向性詩人創作方向發展的基礎,他專注於詮釋精神世界的概念,不在乎讀者的反應和理解,可見他在生活上和精神上雙重守住孤獨,有其必然、偶然和不得不然的因果,里爾克的孤獨意識自然塑造成他的創作意識,表露在他的詩裡。里爾克有一首詩,題目就是〈孤獨〉(Einsamkeit)

孤獨有如一場雨。
去迎接黃昏,自海上升起;
從朦朧而又遙遠的地平線,
迎向她經常屬有的蒼天。
然後從此天空降落到城鎮。

有如一場雨下在曖昧的時辰,
當所有市街轉向清晨
而當肉體,發現了空無,
徘徊於憂愁與覺悟;
互相憎惡的人們,
不得不擠在一張床上睡眠:

這時,孤獨就乘著江河東流⋯⋯

這首詩是1902 年9月21日寫於巴黎,收在《形象之書》第一部第二卷,詩中描述的有外在和內在的情境交融,形容「孤獨」像一場雨,朦朦朧朧,鋪天蓋地籠罩一切,自黃昏下到天亮,特別是在人感到無所是事、空虛無聊的時辰,孤獨像江河澎湃、一瀉千里。詩中的孤獨感,顯然並非肉體上無人為伴,而是偏向精神上不得伸展,最精彩的比喻是:「互相憎惡的人們/不得不擠在一張床上睡眠」,那種肉體上愈擁擠,孤獨愈嚴重的感受,躍然紙上。

這應該是里爾克感同身受,舒發成為詩篇,但在里爾克心靈成長過程中早已把孤獨形象化,在《形象之書》的〈序詩〉(Eingang)裡,歌詠:

無比緩慢地你升起一株黑色的樹木
且置於天空:細長、孤獨
而世界就此完成。

里爾克常以樹木比喻人的成長,是無比緩慢的過程,漢語也有「十年樹木、百
年樹人」的成語。一棵樹木能過存在於天空中,在廣闊的背景映襯下,當然顯
得「細長、孤獨」,可是世界卻是賴此完成,足證孤獨不是無所作為的,反而
是有大作為的成就。

里爾克有一首聞名的詩〈秋日〉(Herbsttag),常在各種詩選內出現,和〈孤獨〉同一天所寫:

主啊:時候已到。夏日已太長。
使陰影掩過日晷儀,
讓秋風在草地上吹揚。

令最後的果實都成熟;
再給予兩天南方溫煦的時光,
逼使更加完美飽滿
且獵取那濃郁美酒的終級芬芳。

如今誰無房屋,也不需要再建築。
如今誰無伴侶,亦將長期孤獨,
亦將清醒、閱讀,而且寫長長的信
而且將在甬道上來回走步
不休止地,當黃葉飄零。

同樣把果實承受長夏的陽光照顧,得以進行光合作用到完美飽滿的過程,與詩
人長期孤獨,保持清醒,從事閱讀的訓練,加以排比並喻,視為走向成熟秋天
的必要階段。

里爾克視孤獨是「不休止地」自我充實、力求成長,以達到完美的境界,明顯是透過那位優雅的帶領者露,接觸到尼采哲學世界的浸潤所致,尼采最著名的哲學觀是:「上帝已死!」人不能再依賴神,必須自己負責,不能倖致,而這也就存在主義者體認到人在世間孤獨的哲學基礎。

這時,他寫了一首〈孤獨者〉(Der Einsame,1903年4月2日寫於義大利維亞列
琪奧Viareggio)自況,里爾克多少表達自己的心情, 把孤獨當做修持的工夫:

像有人遠赴陌生的海外,
我永植在故鄉的泥土;
長久的歲月在他們桌上虛度,
可是我對遠方充滿了嚮往。

一個世界向前逼近我的眼前,
或許有如月球上無人居住,
可是並沒有孤寂的感觸,
他們使用的都是共同的語言。

我從遠方攜帶來的事物,
和他們比較,顯得多稀罕——
在他們偉大故鄉,這些都生龍活虎,
此處,卻禁閉著呼吸,好似很羞赧。

敏感的讀者可以從詩中感受到角色衝突,詩人有時會使用詭計,造成詩的難懂。其實,詩中先說「我永植在故鄉的泥土」,顯然是角色轉換的寫法,這個「我」實際上是第三人稱,不是里爾克自己,現實生活中的他離鄉背井,根本不是「永植在故鄉的泥土」的人物,末段才出現「從遠方攜帶來的事物」那個「我」,才是他,因為難以融入有「偉大故鄉」的人群,產生疏離感,而造成異化的後果。所以這個孤獨者是存在的實態,身為詩人內醒的自我觀照,具有內向性的透視。

這段時期,心靈邁向成熟階段的里爾克,除了藉美感經驗在詩意象上表現外,他對「孤獨」的實際體驗,經過思索、轉化,最後成為理性奉行的觀念,從和他通信的卡普峙(Franz Xaver Kappus)所編遺著《給青年詩人的信》(1929年)十封信裡,可見端倪。二人從1903年 開始通信起,里爾克給予這位年輕詩人諄諄善誘孤獨的意義和重要性,而這一年里爾克才27歲,體會之深足見他思慮周密、身體力行的成效。

在回應年輕詩人的第一封信裡,里爾克就很坦率表示,對卡普峙寄詩請教的意見:「首要的是,你得放棄對外界的顧慮。沒有人能忠告和幫忙,只有一個簡單的方法,自己反省,追尋促進你寫作的緣由:找出是否從你內心最深處生根出來的;自己辨明,如果阻止你寫作,你是否寧願死亡。」這不但是對寫作者或有志寫作者最大的挑戰,其實已經點出最重大的關鍵,寫作者要處在決定自己成敗的立足點,不能靠人指點,依賴別人諮商,形同立足在山峯的最高點上,於孤獨的絕境,四顧茫茫,何去何從,靠自己決定。

里爾克說明如何以平常心,從平凡的日常經驗,所思所聞和感動,表達出真性情,就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詩思詩情。他提到:「試喚起隱藏在取之不盡的過去中的知覺;你的個性將更堅定,你的孤寂將更擴展,將成為一所過去的黝暗的住宅,於此,其他的噪音遠離了——而如果由此轉機的內省中出來,從這種進入你自有世界的吸收中出來,詩來臨,那時你不會再問別人,它們是不是好詩。」

到了信末,里爾克一再叮嚀:「我僅願意忠告你,於你全部的發展過程中,保持平靜地及嚴肅地茁長。切不可讓對外界的顧慮、以及預期外界的反應騷擾了它,因為那些問題,只有在最寂靜的時刻,發自你最內心深處的情感,或許能加以解答。」里爾克提到「放棄對外界的顧慮」,就是要求對自己的真實,詩是用來見證生命,不是為任何人,或是討好外界為目的而寫,他提醒年輕詩人,要堅持自己像是在「黝暗的住宅」內,處在「最寂靜的時刻」,凝視「最內心深處的情感」,這樣迎接「詩來臨」。這是在最孤獨的狀況下,從生命內在自然產生的詩,也是詩必然存在的理由,無需他人認可,也就不必在乎詩的好壞了。詩如此,一應藝術創作或生命建樹,都可等同視之。

在第四封信內,里爾克直接了當勸告說「喜愛你的孤獨,並以內蘊甜蜜的悲嘆去忍受那苦惱吧。你說,那些接近你的人都遠去,那表示你開始逐漸開闊,那時,你的距離是在星群之間,無窮之大!」因為在孤獨中,不受周圍的羈絆、拘束,沒有邊際的糾葛、扞格,那是最自由的狀態,最真實的時刻,在這樣的情境下產生詩,能擁抱最恢宏壯闊的空間。

里爾克在第六封信裡,再度強調:「畢竟,必要的事是:孤獨,巨大的內心的孤獨。進入自我,數小時之久,不會晤一個人——而這個人必定是能夠親近的。要孤獨,你要像孩童一般的,當成人們表面忙碌著,繞著不明底細的人以為是重大的事物而團團轉時,那樣的孤獨。」里爾克點明人們常無事忙,反而無暇靜下來進入自己內心自省,相對之下,孩童無事可做,卻可做為一位孤獨的旁觀者,更能看清世界事物的真相。里爾克佔在美學的立場上,認為那些繞著自「以為是重大的事物而團團轉」的人,自有其「目的性」,或許為了功名利祿,或許為了生活糊口,但孩童無此壓力,對社會功用性「不解」,完全居於「無目的性」的觀察,更能專注投入於性情世界。

在第八封信裡,里爾克進一步談到「愛」,與「孤獨」加以比擬並用,他說:「孤獨是好的,因為寂寞是難事;凡是難事,便是令我們更努力以赴的理由。去愛,也是好的。愛也是難事。」在里爾克的論點裡,這種難事難在:「他們必須以其全部的特性,以其全部的力量,⋯⋯去學習愛。而學習期間,常常是一長久的、隱居的期間,這樣經過一段時間,愛產生,而且遠遠地浸透入生命中——寂寞,為所愛的人,而強化與加深孤獨的生活。愛的要義,不是相悅、施予⋯⋯是高度的誘導個性趨向成熟,在他的內層有所完成,完成世界⋯⋯」。可見孤獨有其目的,在於長期隱藏的容忍當中,培養個性趨向成熟,這種自我訓練的要求,應該是沒有社會功利的目的性,所以孤獨就像美學一樣,成為具有「無目的性」的目的。

無目的性並非無所作為或無所事事,而是要在更空曠、開闊的精神空間內,更能專心於工作。里爾克1903年到巴黎初次拜訪羅丹,親眼目睹藝術大師在不理會外在狀況的孤獨生活中,如何不眠不休從事創作,成為他學習的典範。他在8月8日寫信給露,用感性的語氣形容他觀察到的羅丹:「這位白髮老人是何等孤獨的人呀,他沉潛在自己的內部,像秋天裡的ㄧ株古樹般地立著,充滿了樹液。⋯⋯對那些不重要的事物,他變得麻木、遲鈍,好像纏繞著老樹皮,站在人群中。可是對重要的,⋯⋯他完全開朗了。」孤獨的效用在於能夠靜觀世界事物,冷靜分辨「重要的」與「不重要的」界域,不致浪費時間和精力,而且避免擾亂了心靈的修持。

《給青年詩人的信》到1908年告終,里爾克在信中提示的信念,實際上正是他自己的體驗和身體力行,到此他在孤獨中勤奮不懈的努力,已出版他的代表著作《形象之書》、《時間之書》、《新詩集》和《新詩集別卷》,在德語詩壇上獲得了崇高的穩定地位。在《新詩集別卷》裡也有一首〈孤獨者〉(Der Einsame, 1907年8月中旬寫於巴黎)

不:在我心上該有一座塔
而我自己就站在塔的邊緣:
那裡再也沒有他物,沒有痛苦
和說不出名的東西,沒有世界。

依然是單獨過份龐大的事物
會黯淡了下去然後又重現明亮,
依然是一張最後渴慕的臉龐
陷入永不安寧的境域,

依然是一張石質的最外顏面
顯示出他內心深處的重載,
強迫靜靜消滅的廣大空間
變成自始至終幸福自在。

這一首詩無疑是在寫羅丹,對一位超然物外的孤獨者形象,予以高度肯定,與前一首同名的〈孤獨者〉,在意象、氛圍、氣勢上,有顯著的差異。前一首是在寫《給青年詩人的信》的時期,里爾克多少表達自己的心情, 把孤獨當做修持的工夫自勵,在那些信裡也對卡普峙加以勉勵,而在後寫的這一首〈孤獨者〉,已經把力行孤獨中不斷創作者遵奉為崇高成就的英雄形象。

里爾克在1906年離開羅丹後,再也沒有工作,變成孤鴻野雁,周遊歐洲各國,像候鳥到處打尖,多半寄旅於貴族夫人提供的古堡,與世隔絕。這種波希米亞式的生活,使他過著類似苦修僧的日子,物質上的貧苦,更加深精神上孤絕的心境。多年的歷練,他把全副精力投入詩的創作,終於在1922年出版《杜英諾悲歌》和《給奧費斯的十四行詩》雙壁呈輝,震動世界文壇。里爾克達到他所追求和歌詠的「開放的世界」、「純粹的空間」,那是沒有界限、沒有對立的孤獨境界,擺脫任何欲求的「無處」,卻是「無所不在」。

我對里爾克孤獨觀念和創作實踐的粗淺理解,早已化入我的創作意識內,奉行不渝,也常有意無意間在我的論詩文章內表露,1982年在一篇訪談〈從里爾克到第三世界的詩〉裡,我反顧自己受到里爾克啟示的層面,也可以做為今天這個講題的結語:

第一、里爾克對詩所懷抱近乎宗教性的虔誠,為使詩淨化,把詩揚升到莊嚴崇高的地位。他力行孤獨的生活,所謂「孤獨的生活」並非意指與人完全隔離,而是與詩壇、名利不產生糾葛。

第二、里爾克對於物象勤於觀察,以敏銳的洞見深透物象的生命,為了能準確把握物象,他重視生活的體驗,把生活經驗轉化成形而上的冥想,得以把握內在的真實。

第三、里爾克對語言操作的精確,往往能使詩的世界完整而純淨,對詩性想像的發展脈絡、布置前呼後應,在語言的多義性和音感方面,更有特別敏銳和苦心的經營。

最後,以近作〈神木〉顯示孤獨的真諦:

因為孤獨
才自由自在
立定我的土地
堅持存在上千年
沉默靜觀
人間紛擾喧嘩

這首詩將刻在阿里山沼平公園的詩詞步道,明年去阿里山的遊客都可以看到,我想里爾克孤獨的精神應該已包容在內吧。

2012.12.07在
青平台講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