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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9/16

詩寫淡水.思我故鄉

故鄉情結或故鄉情卻,人皆有之,但故鄉定義有多種層次,有人以故鄉指出生地或幼年生活的地方,有人認為先人埋葬的地方就成為故鄉,也有人以為舒適的住所理所當然是故鄉,所以有「久住他鄉是故鄉」的詩句。

淡水是我的故鄉,故鄉情結在所難免,我常自覺或不自覺地以故鄉之情入詩。我先祖從清朝乾隆16年(1751)來台,不久即定居淡水,開墾荒地,「篳路藍縷,以啟山林」, 繁衍到我魁字輩算第八代。來台第三代祖即開始因獲科名監生,嗣後數代考取文武秀才、舉人共八位(文秀才二位,武秀才四位,文舉人一位,武舉人二位 ),以耕讀傳家,很早就修族譜,建築祖廟,得以保存比較完整記載,可以確定在淡水已釘根逾260年。

因家父到台北念書、成家就業,我實際上在台北出生,但幼年時即送回淡水中田寮(今忠寮里)大埤頭老家石牆子內,與祖父母同住,八歲才到台北入學太平國小,不久就遇到二次世界大戰末期疏開,全家遷回老家過農村生活,我即轉學水源國小。戰後,台灣整個翻盤,政治、社會、教育、文化、思惟、生活、行為模式,完全改觀,不探索這種基本歷史因素,很難理解台灣詩人的意識形態,以及試圖在詩中表達的深層思想結構。

戰後開始學習非生活語言的中文,非常辛苦,我在淡水初中第一學期完全聽不懂外省老師濃重地方腔調的「國語」,所以國文課是最大的挑戰,在這樣困境下,居然走向用中文寫作的艱難路程,可以說是不認輸的性格養成接受挑戰的勇氣。

我的文學生涯也是從淡水故鄉出發,初中三年級(1953年),我就在當時著名的《野風》綜合文藝雜誌發表第一首詩 〈櫻花〉,從此走向文學不歸路,到今正好一甲子。

日治時代到二戰末期,北新公路沿線有日軍進駐,我家風鼓嘴柑子園(今楓林山莊後面)也築有高射砲台,有一位軍曹從水碓子到北新莊的公路旁,種植櫻花樹,入春後櫻花盛開,蔚為美景。終戰後,國民黨軍駐紮水源國小等營地,滿山遍野砌造雕堡,軍人經過北新公路時,順路折櫻花枝回營,有些民家也學樣摘花回家插,「花開堪折直需折」是中國文化的教養,櫻花不堪眾人折,一一枯死。到我初中三年級時,北新路恢復公車行駛,清早在大溪橋站候車,附近還剩下幾株櫻花,每天都會照面,這是造成我平生寫第一首詩 〈櫻花〉 發表的背景和緣份。

       櫻 

    殘酷的嚴冬
    現出猙獰的面目
    無聲無息地
    把妳侵蝕得顏容憔悴
    但是啊 妳
    並無絲毫的灰心 畏懼
    並且 時刻
    在和它掙扎 搏鬥
    太陽終於撥開雲層
    驅走了恐怖的黑暗
    慈愛的春天
    帶來了妳失去的青春
    如今——
    妳已孕育千萬的蓓蕾
    在妳堅硬的軀殼
    又多刻上了一道
    不能毀滅的鐵壘
              1953.03

這一首〈櫻花〉當然很青澀,但嚴格講,一位未滿十六歲的少年,使用剛學兩年非生活語言的中文,竟能在第一次投稿就獲得採用,回頭想來,實在匪夷所思。而這種對物象直接介入,投射自己的感受,所謂「以敘述抒情」的寫法,兼揉現實又浪漫的風格,也幾乎成為我後來繼續寫作的基調,雖然過程中有不少變化和調整。


淡水初中畢業,我考取台北工專,到台北就學,寄宿在姑母家,通常是每月回家一次,只有寒暑假才能在鄉村安逸度過。開始寫詩獲得意外順利的鼓勵,竟然樂此不疲,雖然工專課業沈重,耽讀文學書籍和寫詩,成為我最大的精神調劑。由於都市社會經驗少,詩中補捉的景象,不是農村寫照,便是個人內心的憧憬,大致是比較普遍性的觀察和描述。

一般想念故鄉、寫故鄉情,不外是離鄉遊子懷念的情感發洩,也可以說「離家」是「思故鄉」的起點。工專二年級時,參加暑期戰鬦營駕駛大隊,受訓四星期,是我初次感受到真正離家外出的經驗,因而寫下針對淡水傾訴的離情。

       別淡水

    淡愁的霧似漁翁撒下的網
    罩在勻睡的淡水
    觀音山有著過多的憂鬱
    輕動雲梳 梳著她那細細的密髮

    淡水河掛起一面明鏡
    波光裡有少女倒立的艷影
    昨夜失群的漁船啊
    正迷濛地入港⋯⋯

    大屯山伸開粗壯的臂膀
    擁抱著這可愛的小鎮
    輭綿綿的青草正在
    山頂上嘶嘶爭長

     鎌倉海濱的柔順
    高爾夫球場的曠坦
    舊砲台的古跡 還有
    那建於1682年的紅毛城啊

    此時 我頓覺有無限的悵惘和依戀
    這留居十八載的故鄉
    我的詩的母親啊
     可是 我必須得走⋯⋯
              1955.07.30

詩裡充滿淡水的地景,這算是一首相當明顯的地誌詩,觀音山、大屯山、淡水河、 鎌倉海濱(白沙灣有「台灣鎌倉」之稱)、高爾夫球場、舊砲台、紅毛城等,都是淡水特有的地理、古蹟名稱,港口和漁船也是淡水的景觀,雖然不是獨有的。這種寫實又直接表達情意的詩,是五十年代相當主流的風格,以後現代主義流行,類似坦率的詩篇,逐漸被扭扭揑揑、裝模作樣的寫作方式所取代,詩已不再親切、動人心絃了。

1958年工專畢業,服預備軍官役,前後在鳳山陸軍步兵學校和花蓮陸軍化學兵學校受訓後,被派往馬祖指揮部擔任少尉化學軍官參謀,駐守南竿圓台山十個月,退役後進入職場,在台肥公司南港六廠服務七年多。無論在服役期間或在工廠服務,我都沒有放棄寫作。1964年本土詩刊《笠》創辦,我加入為社員,參予了集體性詩活動,有意識建立台灣詩學主體的使命感,特別注意到當時詩壇不能表現台灣社會生活狀態和庶民感情的虛脫狀況,努力回歸現實主義精神的健康文學路線。

我開始以隱喻的曲筆方式寫社會批判的詩,一方面是當時白色恐怖時代,肅殺的氣氛不容作家對時勢有坦率的發言餘地,另方面想在詩意的塑造上產生象徵意義,但是我還是企圖以顯性的寫實風格,記錄社會的實相。〈石牆〉 是其中的一首,描寫我老家忠寮里的石牆子內:

       

    在青綠的月光下
    踩著醺然的風
    像踩著落葉一般的
    民防隊員接踵走過

    頹圮的石牆下
    種植著仙人掌科
    以河石堆砌的圍牆
    鼾聲和抽水馬達的音響
    一樣清晰可聞
    對著以耕稼交談的民防隊員
    石牆是一頁斑黃了的手卷

    紅毛番上陸時構築的石牆
    還留下唯一的銃口
    張開黝黑的歷史的眼睛
    凝視著點燃煤油燈守夜的日子
    除了供奉的戰旗和戟外
    那嘶喊
    就和乾旱時設壇求雨的咒語
    同樣化成醺然的落葉
    投入池塘裡的一聲微響

    讀過詩經
    被里民恭稱老菊伯的祖父
    當過十九年頭的保正後
    就只有水煙斗是唯一的知己
    每當提起石牆外的濠溝
    掉落過多少不識水性的蔣幹
    就怡然撫摸
    笑彎了腰的小毛頭腦袋
    老菊伯出殯時
    沿路滿是草鞋的印痕
    路祭擺到墓地的山麓下

    然後是在農會任職半生
    退休的興伯仔
    泥土對他已是一種母親的呼喚
    把破損玩具的稻田作業
    當做棋子下著
    每到星期日的下午
    就盼望著
    工程師的兒女們 攜帶
    又似陌生的第三代的安慰
    回到大埤頭來
    那時 傾圮的石牆內
    便又飄浮著陽光的笑聲
    粗糙的河石
    又有畏怯的小手去摩挲

    石牆是一頁斑黃了的手卷
    巡更的民防隊員
    踩著醺然的風
    就像踩著落葉一般
    在青綠的月光下
              1966.11.15

我們李家祖先到淡水墾荒,是在水源地建立基本地,幾代後、因勤儉持家,廣置地產,蔚成大戶,蓋了燕樓宗祠,由於人丁興旺,第三代四大房陸續往中寮庄購置田產,興建了俗稱「九間大瓦厝」,大埤頭石牆子內是我家第四房天祖山石公在清朝同治十年(1871年)所建,迄今已有140年的歷史古宅,屬於三合院的建築形式,有正身(正廳)、護龍(廂房)、頂埕(內庭)、下埕(外庭),比較特殊的是正身為七間砌,比一般五間砌規模大,格式也稍有不同,內部另有走道相通。

從我家天祖山石公,經高祖、曾祖、祖父、父叔輩,到我這一代,已歷經五代。原先砌造時,三合院周圍除用溪石疊成牆,牆外有護牆河,正門設樓門,有起卸式木橋,白天放下,成為出入要道,入夜吊起,防止不速之客隨意闖入。

如此防備森嚴的原因是,李家開始發跡後,培養四房山石公進仕科舉,反而成為文弱書生,在往中寮庄發展時,山石公只好守水源地祖產,為應付漳泉械鬦,令第三子習武,結果在對抗入侵者受傷殘廢,祖祠也因此被焚燬兩次。如今的石牆子內當然「年久月深」隨時間有所改變,不可能一直保存原狀,也顯示歷史變化的痕跡。

當然在我這一代,石牆子內的家族生活也只有三代同堂,下一代子女出生時,我的祖父母已過世,往下延續另一個三代,所以在詩裡出現有四代的影像,如今當然又有新的一代傳下去,石牆子內已經見證七代的人事滄桑了。詩中有些記憶是已成歷史陳跡,在二戰後,國民黨來接收台灣時,治安非常惡劣,農村不得不自組民防隊夜間巡邏自衛,這是那時代的實況,我用詩保留記錄。

1977年在台灣發生一場鄉土文學論戰,不但震撼沉悶的文學界,也把一灘死水似的社會攪到幾乎天翻地覆,專制獨裁的威權政治局面開始鬆動。表達社會大眾心聲的詩受到了注目和肯定,青年才俊一窩蜂從「留學」轉為「學留」的風氣,扭轉回來,思考為台灣長治久安,而努力建設成適於安居樂業國度的打算和作為。在這扭轉乾坤的時機,我寫詩的方向更加介入社會議題,從淡水小故鄉朝向台灣大故鄉的思惟。〈港邊〉是其中的一首:

       

    在夜裡窺視我們的眼睛
    怎麼漸漸往港口移動

      那是桅上的燈
    成隊的漁夫正要動身
    到海上去收獲魚蝦

    但是 哪一艘是我們的船
    載著我們遨遊四方
    走遍夢土上的勝蹟

      我要像這些海防的樹
    像我們並坐的岩石
    在此送你遠適異域
    在此迎你倦心歸來
    共同奠基我們的鄉土

    我們有無限自由的天涯
    供我們磨鍊意志
    高唱我們愛情的心聲

      我深切知道
    就像我們共同低吟的民謠
    無論流傳世界上哪個角落
    總不如在故鄉歌唱生動
              1977.10.24

台灣發生鄉土文學論戰那一年,我有一位朋友要出國,在淡水港口一家餐廳餞別,離情依依,為台灣前途有矛盾的兩樣心情,餐後在淡水高爾夫球場下方的河邊散步、聊天,回家後寫下這首詩。我在詩中布置一對情侶,面臨可能影響一生的生活分水嶺,作重大抉擇的掙扎,這是當時許多青年人的寫照。古早時,港口碼頭是離合的臨界點,我退伍後就曾經跑到基隆碼頭送同學搭船去日本留學,現代的離別場景當然已移轉到機場,日文稱為空港,大概是「空中航線的港口」的簡稱吧。

前一年(1976)我第一次到美國參加第三屆世界詩人會議,趁便到各地拜訪台灣同鄉時,每次都在同鄉會聽唱 〈黃昏的故鄉〉,頗有蒼涼韻味,似乎心情都相當低沉,思鄉之情溢於言表,藉同鄉聚會相互取暖。我深感許多人被無端列入黑名單,阻絕回鄉路,只得用歌聲表達心中無法排遣的鬱悶,真是情何以堪?

後來有一年,在台北市仁愛路某巷內一家畫廊舉辦「淡水之美」美術展,展出許多前輩畫家以淡水專題的風景畫,主辦單位找我朗誦詩,為了配合故鄉情,我把這首詩改寫成台語朗誦,所以有了台語版:

       邊(台語)

    暗暝在加咱偷看的目珠
    那會(na e)向港口一直徙去

     無囉 彼是船頂的燈火
    皆(kui)大隊的漁船在欲出航
    出海去掠魚啦

    但是 何一隻船會當載咱
    來去世界在四界佚陶(cchit tho)
    看彼寡做夢先行到的所在

     無囉 我欲親像這寡海防的樹子
    像咱在此坐牢(tiau)的海岸
    我欲站(tiam)此送你孤單去海外
    也欲站此迎接你倒轉來
    為咱的鄉土認真打拚

    咱有無限的自由天涯
    給咱考驗佮鍛鍊
    唱出咱愛情的心聲

     無囉 我知也
    親像咱這瞬合唱的台灣歌
    無論流傳到世界什麼(siann mi)所在
    也不如在咱故鄉唱更較好聽
              1991.06.26

我在二十世紀的七十年代起,常有出國機會,先是自己創業後,試圖開拓國外市場,擴展業務,後來是參與台灣省發明人協會,接受經濟部中央標準局委辦,組團參加歐洲各國舉辦的國際發明展,然後變成旅遊習慣,幾乎每年都會出國,有時一年跑三、四次,當時的想法是想去看的地方,65歲前要跑完,結果,愈到處玩,想去的地方愈多,果然到65歲就累了,想看的地方終究沒辦法全部如願。

每到一地,我沿途用詩思考所見所聞,再與台灣的現實對照,常常能找到新題材,有新的發現,不但在異地觀察到新的意象,回顧台灣也常獲得新的啟示、另類的感悟。故鄉有相對性,離故鄉愈遠,範圍愈放大。 在國內,我的故鄉是淡水,到了國外,故鄉便成為台灣。所以,淡水是我的小故鄉,台灣是大故鄉。

為了讓我的子女認識永遠的故鄉淡水,1983年應台灣省教育廳兒童讀物編輯小組之邀,策劃作家寫故鄉的方案,完成《淡水是風景的故鄉》一書,以導覽子女的方式介紹淡水的名勝古蹟,和鎮民生活作息實況,由教育廳發書到全台國民學校各班級,後來還獲選為最受歡迎的兒童讀物之一,算是我對淡水故鄉做了一次義務宣傳員。

每次興匆匆出門,時日一久,思鄉之情便會無端湧現,畢竟旅遊只是過客,故鄉才是最舒適的永遠安居的場所。這一首 〈故鄉〉 是這種心情的寫照:

       

    每次岀遠門之前
    早準備著以什麼樣的姿態回來

    要是在空中失散了
    就變成一片楓葉飄盪回到故鄉
    故鄉有濕潤的泥土

    要是在海裡沈沒了
    就變成一尾香魚浪游回到故鄉
    故鄉有潺潺的溪流

    每次平添幾絲白髮回來
    又開始計算著什麼時候適合遠行
              1979.05.28

八十年代後,我從對發明社團服務的經驗,轉而對一些社會運動也積極參予,1986年民主進步黨成立,台灣邁向政黨政治的民主大道,1987年台灣筆會成立後不久,破天荒長達38年的戒嚴終於解除了,台灣自由化的腳步加快了, 二二八和平日運動也隨即展開,社會生命力愈來愈活潑。在戰後對台灣社會和政治層面影響最大的二二八事件,終於可公開討論、調查、研究、出版,詩的表達也可以明朗化,不必再運用過度隱喻和象徵,遮遮掩掩,甚至造成不知所云的內容。

二二八事件對淡水影響很大,無法脫離和台灣各地遭遇同樣災難情況,有些地方領袖失蹤了,有些人遇害,更多人從此罹患失語症,不敢寫文章,不敢在公開場合發言,更不敢評論時事,那是台灣的黑暗時期。我寫過幾首以二二八為內涵的詩,解嚴後以 〈老師失蹤了〉 回憶我的母校水源國小的一位老師,直接對故鄉涉及二二八的人與事,留下當時見聞的記錄:

      老師失蹤了

    復課後
    郭老師沒有來上課
    大家很納悶
    感到學校冷冷清清
    個個沒精打彩

    剛從師範學校畢業的郭老師
    從城市裡來到我們鄉下學校
    擔任老師
    課餘帶著同學唱遊
    玩躲避球 種菜勞動
    戰後常因缺乏老師而改自習的課
    漸漸正常
    郭老師受到同學們愛戴
    更特別受到林老師的喜愛
    常常在一起談笑

    二月末日
    鄉下父老議論紛紛
    城市傳來的消息
    有人憤慨 有人憂心
    第二天聽郭老師宣佈停課
    不定期放假
    同學們好不容易才喜歡上課
    反而感到不適應
    而且不上課
    一定要整天在田裡做工
    累得腰直不起來
    村莊裡開始動盪不安
    常有不明身份的人來探路
    後來聽說有人帶隊
    去接收駐紮在柑子園內
    砲台部隊的武器
    聽說帶隊的就是郭老師

    休假一段時間後
    開始復課
    大家再也看不到郭老師
    卻有很多故事在流傳
    有人描述他如何衝進砲台
    我們想像他跑田徑賽的速度
    有人說他如何帶著木劍
    制服衛兵 跳過高牆
    順利進入營區
    我們想像他練劍時的英武
    有人說後來軍隊要抓他
    他躲進大屯山
    有人說看到他獨身攀山越嶺
    朝海邊的方向

    郭老師失蹤了
    我們終於又回到沒有老師的日子
    只有林老師有時來代課
    但她從此沒有笑容
    臉色漸漸蒼白
    後來林老師調走了
    聽說回到城市裡
    我們鄉下學校只剩下校長和教導
              1990.02.28

此詩描寫實情,不過姓是虛擬的,後續情況是,男老師是回來了,但後來因嗜睹,終於墮落,這事到2000年從當時的教導張條圳老師口中得知,我寫了一首散文詩〈英雄末路〉,無限感慨。

到了九十年代,我特別注視水文與人文的關係和連帶性,以及由此隱含社會和政治實況的象徵意義,其中有幾首和淡水的地誌關聯比較明顯。淡水河口常因上游沖刷下來的泥土淤塞,在河中形成浮洲,在我們念淡水初中時代,甚至有白鷺鷥來此憩息、覓食,印象中還長出樹苗,浮洲使河水分流,當然會阻礙正常水流。

每次回到淡水,總會看到一艘疏濬船停在河口沙洲附近,有沒有在作業則不太清楚,好像許多年一直停在水中央,漸漸看到船體都生銹了,我注意到這景象很久,有一天與台灣歷史扣接聯想,終於衝擊靈感,寫下這首象徵詩:

      疏濬船

    在河口
    平靜挖掘著
    黃昏時猶未出現的晚霞

    沈積在台灣歷史的河床上
    愈積愈厚的沈砂
    快要形成沖積地了

    不同的風雨沖刷下來的
    愈積愈厚的沈砂
    埋著多少生物的冤魂呢

    疏濬會使河流
    回到清澈活水的原貌吧
    即使做到船形老化解体
    在新的体制下仍然要堅持下去

    在河口
    疏濬船不是風景的一部份
    卻泊在風景的焦點
              1992.03.15

河口不得平靜,往往是上游大量雨水挾帶泥土 沖刷下來的結果,風雨暗示不平常的事件,而不同的風雨隱喻不同的外來政權,每次改朝換代就會犧牲許多無辜的人民,像那些被無端埋沒的生物冤魂。

淡水河從河口往上追溯,在社子島與基隆河交匯,由於兩條河流來源不同,水質會有所差異,加上水流交匯衝擊,互相激盪,容易發生湍流,造成漩渦,如果要使支流以層流方式進入主流內,必須設計好匯合口,控制流量,才能順利,而自然界是以自然方式順勢而為,我們只能觀察水文的自然現象,來比擬人間的社會實況,這也是詩在追求的隱喻和象徵。

      匯合流域

    如果我的濁流
    滾滾匯入你的流域
    攪亂了你的清水

    如果我的奔流
    捲起洶湧的層層漩渦
    攪亂了你的波心

    但願我們合流
    緩緩通過日月的潛移
    群山和平疇的默化

    一切的泥沙終歸沈澱
    以清澈見底的純情
    流到暮色的海口
              1992.03.31

數年前,我有一次在淡水砲台演講 〈詩的水流意象〉,討論淡水河流域的詩篇時,也引用過這首詩,提到:「人的個體和民族的群體,融合過程正如水流的匯合,不同的個性和不同的文化體質,不能長久在相激相盪中彼此攪亂,永無寧日,而要和緩各自的偏執,慢慢適應,在時空的潛移默化中,形塑一體完整的真情。」基於歷史觀察和思索,〈匯合流域〉表達這種心意和期許。

中華民國刑法100條第1項規定:「意圖破壞國體,竊據國土,或以非法之方法變更國憲,顛覆政府,而著手實行者處七年以上有期徒刑,首謀者處無期徒刑。」在白色恐怖時期,凡有主張台灣獨立言論的人,都被政府以此刑法100條判刑坐牢。

1991年9月21日以李鎮源為首的學界成立「100行動聯盟」,發動廢除刑法100條運動,後來立法院只通過修法,加上「而以強暴或協迫著手實行」為限制條件。這個修法完成後,最大受益者是連戰等一大票國民黨高官,到北京與共產黨頭子,聯手公然主張「聯共制台」,要引進中國共產黨力量制裁台灣人,卻可不受法律制裁。

相對地,之前在海外主張台灣人獨立自救,以免遭受未來可能嚴重災難的同鄉,都被列入黑名單,回國無門,甚至親人往生,不能奔喪,天理何在?有一次黃昏時,我到八里海岸散步,眺望淡水風景和海口晚霞,已經多年未再從遠方觀賞故鄉全景,正在神馳之際,猛然看到海灘上有許多遊人在烤肉,此情此景,讓我興起異樣的聯想,寫下這首詩:

      海邊暮情

    海邊
    有人在垂釣
    釣走晚霞
    剩下沒有血色的暮靄

    海邊
    有人在烤肉
    把黃昏
    和黃昏的故鄉
    愈烤愈黑

    沒有人聽見
    波浪傾訴
    徒然到處流浪
    無處上岸的辛酸

    沒有人看見
    波浪無奈
    沿岸抗議遊行後
    被強制隔離的疲勞

    老天沒有講一句話
    只是閉上眼睛
              1992.04.26

葉落歸根是自然現象,人一進入老境,特別會想念故鄉,嚮往重溫兒時生活情境。其實,環境和生態也隨時間在變化,歷史雖然是過去式,但也是進行式,持續在延續中。每次回淡水石牆子內,總有些人與事在不知不覺中改變,經過一段時間回顧時,變化的軌跡就特別明顯。兒時石牆子內周圍還有許多大榕樹和茄苳樹,樹幹超過一人可以環抱,多在百年以上的樹齡,可見祖先建築三合院時,是採取與自然合諧共處的美學觀點,使居家配合自然景觀,生活特別舒適。

九十年代後,老樹不是腐朽倒塌,便是樹大遭忌,受到雷擊焚毀,而農村年輕世代紛紛進入工商社會職場,田地已經無人耕作,逐漸荒廢,以前鑿石開地,引水灌溉,成為良田的辛勞,不旋踵又從良田還諸天地,復歸荒蕪,一片芒草代替青青秧苗。這段期間筆下不少滄桑感嘆,這是其中一首充滿歷史痕跡的詩:

      茨後一叢茄苳(台語)

    茨後有一叢老茄苳
    透早就有烏鴉聲
    阮阿公在清國時代起茨時
    就聽著在此嘎嘎叫

    茨後有一叢老茄苳
    中晝時就有烏鴉聲
    阮老爸在日本時代做穡休睏時
    也聽著在此嘎嘎叫

    阮小漢就聽阿公講
    烏鴉不是歹鳥
    伊會來相勤茨就會旺
    不可嫌鳥聲噪耳嘎嘎叫

    阮大漢也聽老爸講
    烏鴉不是歹鳥
    伊會湊顧牛復會掠草蜢
    不可舉竹篙逐到伊嘎嘎叫

    茨後有一叢老茄苳
    下晡時猶復有烏鴉聲
    阮在民國時代岀外讀冊時
    猶復有聽著在此嘎嘎叫

    阮今矣也漸漸老矣
    轉來舊茨遂尋無老茄苳
    田園荒廢無人種作
    透早抵黃昏每聽無烏鴉在嘎嘎叫
              1994.05.24

那株老茄苳原來被錦藤攀附糾纏枯死,後來在我堂弟搶救下,清除錦藤,終告復活。錦藤一名黃金葛,原生於太平洋島國所羅門群島, 通常被植種依附於室內盆栽的棕櫚科枯樹幹,以增加綠色生氣,在室外攀生於樹幹時,因吸水力強,又陽光充足,葉面旺盛,生機蓬勃,反客為主,常侵佔到主樹的生長機能。

如今,這棵老茄苳重展傳統的堅韌生命力,象徵老家復興的轉機,所謂傳統當然不是過去的單純復原,而是在祖先開拓的基礎上,增加新的思惟和作為,才能夠配合新的時代和環境,繼續發揚光大。

傳統有傳統的規範和儀式,現代當然也有現代的開創和新猷,兼顧傳統和現代性,往往是文化保存面臨的問題。我另外有一首詩,處理到類似事件和思考,詩裡有很明白的交代:

      大地的香爐

    二百多年的李氏家祠
    香爐竟然一夜之間不翼而飛
    因為是古物才受到竊賊覬覦的吧
    好像歷史被竊據一樣
    頓成一片空白

    親族代表奉祀新香爐
    五十年來未再叩拜天地的我
    舉香仰望天空
    突然天空張開偌大的眼睛
    望著我微笑

    那是祖先的天空
    要我們堅守的天空
    我參拜後把香插在大地的香爐
    不再怕竊賊覬覦
    不再怕歷史被竊據
              1994.11.16

看到老茄苳復活,我心裡也想回到故鄉淡水重生,1997年我決心在淡水鎮邊界的三芝鄉芝蘭別墅購屋,前臨台灣海峽,背靠大屯山,左依相思林,右偎社區,清靜又不嫌孤單,每週假日在此重溫兒時鄉居生活,獨棟透天厝空地,闢有庭院和水池,植花蒔草,悠遊自在。十年偷閒,成為我創作生涯再造高峯的時期,《我的庭院》、《溫柔的美感》、《千禧年詩集》和《安魂曲》幾本詩集都是這段時間的產品,大多是在芝蘭別墅所寫,其中《我的庭院》把庭院所植各種花木一一入詩,恢復我的心靈與自然和諧相融。

淡水,一般遊客只到鎮上遊覽古蹟,加上新景點的漁人碼頭,享用著名的小吃 ,比較精緻的會再深入鄉間,或駕車沿美麗的海岸線瀏覽到金山,作竟日之遊。我在芝蘭別墅每每眺望海峽神馳,喜歡開車沿淡金公路,融入海岸線最令人難以忘懷的風景裡,不止眩目,而且悅耳,我不單看海的千變萬化,更迷於聽海的急徐節奏:

       

    我常常喜歡聽海說話
    走遍了世界各地海岸 江河 湖泊

    我最喜歡的還是淡水海邊
    這裡有千萬株相思樹共同呼吸

    無論是日出迷離 月下朦朧
    雨中隱隱約約 或是陽光下藍深情怯

    只為了聽海唱歌 看相思樹
    模擬海 千萬株手拉手跳土風舞

    激越時高亢 溫柔時呢喃
    海容納消化不同的心情和脈動

    每當我在淡水海邊沈默以對
    辨識海的聲音有幾分絕情的意味
              1998.02.23

台灣由農業社會進入工商時代,農村經濟生產形態已經被大量消費的都市文化所取代,一甲子歲月完全翻天覆地,現代年輕人幾乎很難想像農作情況,往日不可回頭,但歷史不可磨滅,應保存在民族的共同記憶裡,那是歷史滾滾長河裡會與族人永遠一起生息的不盡流水。

許多有心人,尤其具有台灣心的文化工作者,會關懷逐漸在流失中的台灣歷史的點點滴滴,淡水古蹟博物館是政府的力量在推動,因為保存古蹟是政府責無旁貸的責任,近年來成效顯著,至於田野方面也有民間盡力在發揮,這是可喜的現象,全民對歷史的保存都可以貢獻或多或少的心意,重建社區營造是可行的方向之一。

我的故里忠寮在2012年7月間有「農業再生計劃」活動,以水碓復育為主題,我參與見證了社區合作的生機能量。活動只是一個開端,卻頗費巧思構建舊時代農具的水碓,重現典型鄉村生活重點的作業工具和獨特景觀,感動之餘,我回家寫此短詩,加以鼓勵,作為不同世代和不同領域的銜接。

       碓(台語)

    引入外來的活水

    原木和石舂具
    協力將生命黃金的粟子
    舂出一粒一粒
    白雪雪的結晶米
    有做穡人的汗和血
    化合的古早味
              2012.07.02

這是故鄉淡水情、淡水愛的一種表現,擴而大之,更是台灣情、台灣愛的永遠懷戀。詩寫淡水、思我故鄉,近鄉情怯情更確,這種思慕情義,正如孺慕親情一樣,永不可奪,永不消弭。

2012. 09. 15 在淡水古蹟博物館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