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的雕塑

腰粗的銅柱
柔順交纏成一對夫婦
看不到表情
在細雨的廣場
卻聽到：
別在街上吻我！

從落地的窗前眺望
越過草綠色屋頂
前方的空地上
用鋼架和灰綠色塑膠布
一排一排銜接包圍
一幢剛完成的獨立大廈
好像是郵差剛送到
都市來的一件包裹禮品

我知道
他用手包圍我的時候
也會這樣像一件
放在門口待領的完成雕塑吧

啊　別在街上吻我！
細雨在我臉上流浪

#0620

平安夜

雨怎麼還是下不停
望著故鄉陰沈的天空
寒流去了又來
雨停了又下

窗外
一陣呼嘯聲
救護車的紅燈近了又遠
即使難以忍受陣痛
也應該獻身吧

一滴淚在我臉上爬行
他用舌尖輕輕抹掉
雨怎麼還是下不停

平安夜的歌聲
在我耳邊
呻吟

#0619

檳榔樹

跟長頸鹿一樣
想探索雲層裡的自由星球
拚命長高

堅持一直的信念
無手無袖
單足獨立我的本土
風來也不會舞蹈搖擺

愛就像我的身長
無人可以比擬
我固定不動的立場
要使他知道
我隨時在等待

我是厭倦遊牧生活的長頸鹿
立在天地之間
成為綠色的世紀化石
以累積的時間紋身
雕刻我一生
不朽的追求歷程和記錄

#0618

花 信

有一封信
信內沒有一個字
我知道
他一定明白意思

為了免受檢查
用一朵花
代表內心的山高水長

為了躲開層層的關卡
跋涉險峻和曲徑
在荒耕的野地
發現張口歡呼的花

在我心中
和太陽一樣耀眼的花
是原創的表意文字
最最燦爛的一種

為了避免被扣留
我親手交給他
一封信
一封含羞的玫瑰花

#0617

蟬 殼

面對白雲青山
急急脫卸
地層下生活的傳統
放縱飛翔的意志
自由的情結
留下僵殼
一襲初嫁的衣裳

我的共鳴箱內
充滿他的愛
在秋天
歌唱蛻化的我的現實
用首飾盒
收存那僵硬的蟬殼
我初嫁的衣裳

#0616

芒 草

芒草白白
搖擺一個秋天

打著旗語
告示
大地對
始終不肯
俯身相就的天空
只有讓田園荒蕪

然而
我在風中的姿勢
保持每次被壓制後
立即恢復
原有立場的堅持

我在廢耕地上
占有生命實存的
原點
迎風向他
招示純情的　深情的
告白

#0615

山 景

秋天
以整個天空
做為噴泉
撒佈雨的溫柔

我在山頑固不動的
環抱中
感覺到耳邊有風
耳邊有細語

我開放整個生命
做為噴泉
向他
展示愛的魅力

遠山
終於逐漸溶入
彼此對視的眼神中
交織成
一片黃昏

#0614

白千層

層層剝落的是
生命的哀愁
一再
重複表白
內心的真實

裝飾都市的街道樹
隔絕於大街兩旁
錯誤的宿命
隔道遙望
呼吸污濁空氣
堅守白晰的纖維

陽光苦刑
不心焦
風雨侵凌
不煩憂

層層剝落的是
愛的哀愁
堅持
底層的實在
沒有怨尤

#0613

日光楓林

楓葉
以初秋之血
為男体山
雕琢彩鳳的紋身

我的心願
也隨著一片一片
在日光照耀下
泛著紅暈

為他紋身
我要以整体的山河
一次轉印
我的愛之原型

#0612

箱根途中

在群山層巒中
唯富士山
以雪白的純情乳首
坦露愛
等待天空的親吻

無論任何角度
都以同樣純潔的女体
透示若隱若現的
渴念

我以同樣英挺
柔順的線條
等候他
成為一片漸漸
俯身下來的天空

#0611

金閣寺倒影

在金閣寺的池影中
我的暈眩
是內心對愛的極致
不自覺的反射吧

那淒美的影像
在紅葉爛漫的渲染下
彷彿我前世
沒有兌現的情緣

就像渡船一樣逐波中
是否也可以讓他感覺到
我的暈眩
遠隔著強風的海洋

#0610

櫻島火山

蓄積心中的烈焰
忍不住
向天空吐露

正像烽火台
從九州末端
越過大隅海峽
越過太平洋
傳達愛的訊息

我是不死的火山
心中的烈焰
一定要讓他知道
不願壓在心底

#0609

博多酒街

酒氣裡飄揚著
寂寞的味道
和輕輕淹至的秋色
一樣寂寞

浪聲在幾條街外
在無遮攔的防波堤外
那是感情的防波堤
在抵抗愛的衝擊

博多　博多
是心跳的鼓聲
混雜著酒和海浪的味道
思念他的激情的
寂寞的味道

#0608

漢城柳

高麗新婦
解開如雲的髮髻
在漢城街頭
站成一排
柳樹

讓秋天
逐一校閱

我站在終端
等待成為
他的最後一棵
垂柳

秋末的露台

大麗花
痴痴地開了一個下午
在秋末的露台上
披一身陽光
像刺蝟

脫掉了裝飾的綠葉
什麼都不是
就是乾乾脆脆的花

漸漸地
我也會脫掉花瓣
脫掉陽光

甘願為他開
一生
在無人的
露台上

#0605

手 相

從他的掌紋裡
看到自己
一生一世命運的原點
隨著風景的版圖
浮現

我是他唯一的命相師
批上愛的流年
在他的掌
心

好像種植相思樹
在河岸
不厭煩地
映照重疊的影子
一生一世

#0606

梧 桐

梧桐伸岀牆外
向秋天招手
我依偎他
聽到季節的鼓聲
在他胸膛上

梧桐伸岀牆外
向燈光招手
我依偎他
聽到夜性急的腳步
在他胸膛上

我是盛開的繡毬花
不惜萎棄自己
一瓣又一瓣
無關牆內的梧桐
彈奏
風聲
雨聲

#0604

水晶的形成

椰子樹
排隊　舉手
托住夜空
讓月光的天鵝絨
蓋在我身上

秋深之後
使我感到軀体上的溫暖
是比月光更無孔不入的
他的愛
自由的渴望

夜幕盡頭
我看不到回家的路
在月光懷抱裡
我看不到自己的位置

原來
我已化成水晶
全身透明
在黑暗中映照月光

#0603

心 弦

即使只聽到聲音
究竟會是燒柴的劈裂
還是果實的落地
我猶豫

輕輕撥轉電話盤
聽到心的跳動
對方
忽遠忽近

只想讓一個人知道
我撥弄心弦的
無名天籟
（會有別人偷聽嗎？）

就在接通的刹那
急急掛斷
我已聽到對方的聲音
心跳的頻率
和我一樣

#0602

高梁穗

吸納陽光的愛
頭愈低
因為心中的祕密
使我感到羞怯

即使被摘下
脫水　染色
置上他的案頭
低首的姿勢
就能映入他的心窗

我看到自己飽滿
愛的生命
是的
秋已深

#0601

目錄_詩集 5：李魁賢詩選

新地出版社／1985年

0501　遺　照—紀念父親

第一輯　釣魚台

0502　釣魚台是我們的島
0503　光復釣魚台
0504　繪　圖
0505　長大後
0506　勇敢的烏魚
0507　氣象報告
0508　封面設計
0509　下雨天
0510　我們的國土
0511　怎麼做


第二輯　高速公路

0512　上　路
0513　旅　途
0514　交流道
0515　競　賽
0516　車　禍
0517　霧　燈


第三輯　事　件

0518　繁　榮
0519　古　木
0520　生　命
0521　蛾　陣
0522　鴿子事件
0523　觀戲偶感
0524　二代蟬
0525　變色茉莉花
0526　山海經
0527　弦　音
0528　報歲蘭
0529　歷史是拒絕
0530　都市夜景
0531　角　色
0532　建築大樓的吊桿
0533　收　藏
0534　聲　音
0535　紅蘿蔔
0536　花　劫
0537　文　告
0538　拔　草
0539　留　鳥
0540　絕食者


第四輯　變　奏

0541　蠶的魔術
0542　体　操
0543　除　夕
0544　捉鬼遊戲
0545　飛行蜻蜓
0546　都市的晨歌
0547　夜　歌
0548　招　手
0549　大榕樹
0550　假紅番


第五輯　雲　鄉

0551　雲　鄉
0552　野　草
0553　兩　岸
0554　港　邊
0555　落單飛行
0556　水　車
0557　歸　鳥
0558　海鷗的憶念
0559　故　鄉
0560　登　山
0561　祈禱的句子
0562　印象論
0563　扇的題字
0564　腳　印
0565　愛還是不愛
0566　一　樣


第六輯　雨　季

0567　記　事
0568　最後與最初
0569　百貨公司
0570　鄉　愁
0571　愛的辯證
0572　原　版
0573　作業練習
0574　看　花
0575　妥協與自由
0576　街道樹
0577　陽　光
0578　訊　息
0579　我一定要告訴妳
0580　晚歸的鴿子
0581 　季　節


第七輯　短　調

0582　舞　龍
0583　台灣阿美族舞
0584　農閒樂
0585　晨　牧
0586　牧童與牛
0587　國劇化妝
0588　東埔短章



1977～1984年

遺 照

　　　　—紀念父親

父親神樣的眼光
眺望著遠方
他凝視我的時候
看到的是我的未來

即使不在一起生活
我也感覺到
他的眼神一直可以
到達我的身上
我像他一樣努力工作
是要使他的眼神
永遠和神一樣

在他火化之後
我把他的照片掛在牆壁上
反而感到接近
感到他的血液在我体內流動
他眺望遠方的眼神
必定也看到我的血液
在我的兒女体內流動

#0501

巴黎之冬

香色麗舍燦爛的夜空
是遊客流連的巴黎
小妞也不忘兜售異鄉人的慈善
「Monsieur 給您一朵紅玫瑰！」

我老漢的巴黎
卻是傷兵醫院牆角外
這一片雜亂
野貓跳過垃圾錫桶時
滾蛋似的乒乓聲
是我的麗都秀

蒙瑪特脂粉味的海風
是流浪水手忘返的巴黎
小鬼也勤於推銷異鄉人的慈善
「Monsieur 給您一朵紅罌粟！」

我老漢的巴黎
卻是自從阿爾及利亞轉進後
剩下的這把亂髭
喏　這裡還有一個啤酒罐
可恨抬頭就會看到那艾菲爾鐵塔
高高高高的塔尖刺破我飄浮在那上面天空中的氣球心

#0707

絕食者

一條橡皮筋
擺在角落
失去了
彈性

彈
！

#0540

雅典之冬

示威口號
是沒有答案的遊龍
黃昏的雅典
一點雨水的氣息也沒有

愛琴海的季節已過
只剩下雅典
曲曲折折的街道
流傳曲曲折折的思潮

右邊的隊伍喊著：
自由　民主！
左邊的行列呼應：
勞動　平等！

交會處的戰爭紀念舘前
大理石雕像坐在草地上
白色晶瑩的肌膚
透顯絲絲碳化的脈管

萬神殿廢墟的風化石柱
禁不起咳嗽的示威
啊啊　逐漸包圍過來的
竟然東西客都有

#0708

台北之冬

一隻跛腿小狗
映照路面潮濕的淺影
往左
紅色雷諾排出一股黑煙
往右
藍色福特濺起一陣水花

跛腿小狗
垂頭站在分道白線上
細語一般的狺狺聲
向都市口述歷史的曲折

社會主義雷諾也罷
資本主義福特也罷
繞著圓環
在銅像俯視下團團轉

夾在中間的小狗
只聽到
一連串尖銳的「旗！」

#0706

留 鳥

我的朋友還在監獄裡

不學候鳥
追求自由的季節
尋找適應的新生地
寧願
反哺軟弱的鄉土

我的朋友還在監獄裡

斂翅成為失語症的留鳥
放棄語言　也
放棄海拔的記憶　也
放棄隨風飄舉的訓練
寧願
反芻鄉土的軟弱

我的朋友還在監獄裡

#0539

拔 草

重複訓練推開壓在上面的石頭
成為草的傳統
每天在太陽下訓練拔草
變成我的機械論

無心還是有意忽略
自己的傳統是草根的品質
一再把自己拔除
竟是宿命的悲哀嗎

太陽下滴落的是
鹹味的汗
還是淚

免除拔草的日子
是我的自由日
不　是草原的自由日

#0538

文 告

鐵窗外面是鐵門
鐵門外面是鐵欄
鐵欄外面是圍牆

每年
一點一點剝落的鐵的事實
一點一點萎縮的青春的豪邁
一點一點渾濁的天空的晶麗
一點一點截短的新年文告

據有遺忘了飛翔意志的
天空一角
陽光拉長耳朵
聽到的文告無非是
自由的呼聲　無非是
解放原鄉人民自由的呼聲
然而　無非是
我的自由呢
這裡是我的原鄉呀

圍牆裡面是鐵欄
鐵欄裡面是鐵門
鐵門裡面是鐵窗
鐵窗裡面是
依然的
我

#05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