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0/22

心裡有愧

      ——《但求不愧我心》後記


  淡水鄉賢前輩王昶雄先生的墨寶「但求不愧我心」,掛在我書桌右後側的牆壁上,是我名副其實的座右銘,日日相對,用以自勵、自勉、自省、自惕。我曾自署格言「盡力而為」,王昶雄先生的揮毫完美補足我的生命哲學:「盡力而為,但求不愧我心」,以此時時鞭策自己。

  看完應鳳凰和葉麗晴合編的《但求不愧我心》大樣,卻不由得溢出「心裡有愧」的感覺。屈指一算,從 1953 年塗鴉發表詩作起,竟然已逾五十六寒暑,歲月不饒人,由奮發青年不旋踵進入垂垂老境,超過半世紀以來,雖創作無日間斷,私心也以發表詩逾千首自慰,然而反思對吾國、吾鄉、吾土、吾族文化,究竟有多少正面意義,捫心自問,不免心虛,自感愧怍。

  在台灣創立歷史已相當悠久的遠景出版事業有限公司,創立時率先出版當時不受市場重視的鍾肇政、李喬、黃春明等本土小說家的怍品,如今都已成經典,後又一度接辦《台灣文藝》、《現代文學》,對台灣文學的行銷頗多貢獻,顯示出版人的理念、視域和執著。此番囑目焦點放在對本土作家作品閱讀推廣的策略性基礎上,首先著手推出《但求不愧我心》,本人受到青睞,感到榮耀,其實心裡有愧。

  此書的編輯發想起自應鳳凰教授,早期台灣文學還不能成為學科名目的時代,應教授便專心壹志蒐集、整理、介紹台灣文學資料、文獻,受到肯定。等到她赴美深造獲得博士學位回國任教後,更是專業致力於台灣文學的研究和教育英才,此後常發現她以文學社會學的觀點來析論文學發展現象,看到一些被忽略的面向。應教授在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台灣文化及語言文學研究所,兼任「台灣作家研究專題」課程時,曾以本人創作為對象進行研討,或許基於此機緣,在她勤於蒐集資料的專業訓練下,促成她編輯此書的初念,終底以成。應教授教學、寫作繁忙之餘,費神於對她的學術生涯累積資產可能不會有多大幫助的本人作品上面,令我感愧交加。

  創作路途又遙遠又寂寞,然而不時會接到同文的鞭策和鼓勵,最可感的是著文評論,形之於文字,成為我的觀照鏡子,時生惕勵。在本書附錄一的評論目錄內,列有書目 5 種、學位論文 4 位、篇目計 164 篇,實際篇目不止此數,單首詩的賞析文字甚多,但因過於瑣碎,自不必鉅細靡遺一一詳列。即使如此,面對諸多前輩、同輩、後輩新秀如此大量的評論,身為民間一介業餘創作者,自是受寵有加,衷心感戴,於心有愧。然因編書所能容納篇數有限,編者通体考量,有其選擇衡量的斟酌,本人更能体會其苦心。

  王國安老弟對本人創作不惜費心、費時、費力,進行亂中取材的耙梳工夫,拔得頭籌,完成國內關於本人的第一篇碩士學位論文,澄清一些被扭曲的論述和評斷,他的指導教授李若鶯博士率先注意到本人的創作值得做學術研究,是此項成果的契機。而今國安已完成博士學位,他的碩論也已被出版社接受,即將出版面世,他在學位壓力、教書忙碌的雙重煎熬下,仍對此書盡力幫忙,無所推委,我銘感在心。

  《但求不愧我心》書名起自王昶雄先生的墨寶,實際上直接取自書中收錄的莊紫蓉女士的訪問錄題目。莊女士對台灣文學作家的訪問記錄,以深入、周延、流暢著稱,出版有《面對作家——台灣文學家訪談錄》三大冊。借用她的訪問錄,回顧自己走過的一生,雖無甚轟轟烈烈偉業值得稱道,但堅持寂寞、默默無聞的寫作興趣,可謂始終如一,差堪告慰,莊女士對我的訪問一談七個半小時,還要多花幾倍時間去整理,辛苦可知,使我感到內疚。

  雖以「盡力而為」自勉,但每每力不從心,蓋不得不承認自己能力有限,何況自審成長過程中,後來沈溺於文學創作,實是越界的大冒險動作,迄今仍不知悔改,因深深体會孤獨還是最合乎自己的性向,然而也可能因深切實踐文學創作的本質才養成孤獨的偏好吧!

  《但求不愧我心》出版在即,一方面高興知己以文論交,自由自在,另方面也深切反思喜愛文學,無怨無悔,此生活得實在,惟以不能有更大成果為憾,盡力而已,有愧!有愧!

2009/10/17

創造性象徵形態的現代政治神話

       ——閱讀鄭清文著《丘蟻一族》


  小說家鄭清文對我說過,很多人告訴他看不懂《丘蟻一族》,我漫應曰:怎麼可能,因為寓意很明顯呀!等到我整理這次報告時,才發現有許多可深論的空間,確實有難懂之處。

  首先遇到的問題是:這是一本怎麼樣的書?鄭清文是小說家,他的著作理應是小說,小說要有人物,《丘蟻一族》裡沒有一個人物,不構成小說的充分要件。出版社在封面上標明的是「鄭清文童話」,傳統童話是指魔法或神奇的民間故事,牽涉到人界和魔界之間的變化和交通,像蛇郎君、虎姑婆,《丘蟻一族》裡沒有人物,只有動物,具備魔性,只能在動物之間互變,不能變人,與童話要領不合,惟變形之趣味性適合兒童的想像,是適宜的兒童讀物。

  寓言嗎?寓言指帶有寓意的短篇單一故事,流傳最廣的是在印度、埃及、希臘的動物寓言,如《伊索寓言》,以動物故事喻人間社會,寓有教誨意義,故名。《丘蟻一族》是長篇(看是兩個中篇,似是階段性寫作而分,其中整体性串連很明顯),故事繁複多變,尤其是動物的隨機變形,與寓言中動物特定個性的形態不同,不算是單純的寓言。

  就變形的方式來看,很像神話。神話通常是敘述神或超人的非凡故事,完全不同於人的經驗和時代,帶有絕對權威的象徵意義,然而隨著神話的世俗化,像宗教儀式和文學的史詩創作,也發生了重大的變化和移動,例如超能力變形行動的隨意性,轉變成有賴咒語的律令啟動或牽制,主人翁也被動物取代,或加以神格化,例如孫悟空,或加以醜化,例如豬八戒。

  創造性文學創作中,神話、民間故事、童話、寓言、史詩、傳奇小說、誌異筆記等等,彼此互相滲透、挪用、轉移,層出不窮,但像《丘蟻一族》這樣涵蓋跨越文類不易定規的作品,也實在少見。俄羅斯文藝學家梅列金斯基(E. M. Meлетинский, 1918—)在評述德國哲學家卡西勒(Ernst Cassierer, 1874—1945)的《神話思惟》中提到:「神話作為一個封閉式象徵体系呈現於世 ,其形成体系旣仰賴於神話的功能性,又取決於對周圍世界加以模式化的手段」。基於上面簡述,我大膽把《丘蟻一族》暫時勉強定位為「 創造性象徵形態的現代政治神話」。卡西勒把神話作為對現實進行創造性調整乃至認識的方式,他認為只有訴諸象徵所創造的事物,才可被認識。他把神話思惟的特徵視為是現實與觀念、事物與形象、本体與屬性等等的混同。因此,觀念的客觀所呈現的是現象,是形象本身,在文學創作上產生象徵意義。

  在文學創作上要產生象徵意義,最好的方式是採用詩的体裁或語言風格,與小說採取線或面的說明性敘述策略不同,詩重視點的強化和突破。神話與經驗科學不同,邏輯分析在神話思惟中不存在,神話的表達常出之於直覺方式,凡此種種,和詩相當貼切類似。神話和詩另有基本上的共通點,是象徵形態的說謊,即不必具備實證性。

  神話和詩還有一共同特徵是,局部等同於全体,意即個別性往往是整体性的隱喻或象徵,因此《丘蟻一族》是丘蟻單一的多面呈現,各種性格的變貌,也是相同屬性的丘蟻一族之族群性。丘蟻可化身成丘蟻一族,具有抽樣代表性,而且物以類聚,個性突顯群性,而群性也會涵養個性,是模式化的顯示。

  這是我對《丘蟻一族》在創作性象徵形態方法論大体上的綜合基礎,至於本質上我還是偏向於神話或者寓言,而神話尤勝過寓言,因為我不以為有正面的教誨意義,而寧願把它納入神話的封閉系統內,與台灣社會隔絕。可是現象畢竟是存在的,尤其在政治層面上,說不定有人願意對號入座,我但願那現象只停留在現代政治裡,作為神話處理。

  依此基礎進入閱讀《丘蟻一族》,便很清晰,迎刃而解。作者在〈 丘蟻一族〉這個中篇的題辭引用但丁《神曲》地獄篇第 1 4 章,明指故事發生在大海中央純淨的克里特島,暗喻的就是台灣。故事一開始出現的背景是,天地一片紅,紅色在視覺印象上有狂熱、粗暴、緊張、災禍等等象徵意味,書中提示的是紅色蝗蟲肆虐,蝗蟲是害蟲,對農作物為害甚烈,《漢書》中〈睦張傳〉云:「蝗蟲大起,赤地數千里。」紅色蝗蟲遮天蔽日,肆無忌憚,所到之處,大地毫無生機,頓成沙漠之地。台灣沒有沙漠,沙漠隱喻的是台灣現在式政治現象,紅色文化入侵後,原有的建制、紀律、效率的社會逐漸解体,陷入文化沙漠的境地;也是未來式的預言神話,有朝一日,紅色中國入據後,可能出現的政治荒蕪狀況。這是《丘蟻一族》最基本的象徵形態,開宗明義就點明得很清楚。

  沙漠之地隱喻的現代社會,是只會猛吃而不事生產的蝗蟲糞文化所造成。但號稱歷史悠久的古文明,已練就虛飾不實、冠冕堂皇的習性,推翻名實論的價植觀,不說髒話,「糞」必定要說是「甘霖」,這是說謊成性的文化基因。被紅色蝗蟲的糞所淹沒的沙漠,是社會的象徵,所以沙漠中有各種動物,也有各種植物,好種壞種都有,這是社會的眾生相。紅色蝗蟲肆虐之後,被紅糞覆蓋的大地,都被染上紅色,生態完全改觀,這是現在進行式的神話變貌。

  起先出現的兩個主角,一動物,是丘蟻,白蟻的一種;一植物,是紅樹柱,是失去綠葉生機的枯木。屬性、色彩截然有別的物種,卻有相同的德性,即自我吹噓,這其實是來自同種文化的習性:說謊,也就是說反話。故事集中描寫丘蟻,因具備活躍的動物性,常成為話題焦點,而紅樹柱只是陪襯背景,偶爾應景出現,非常醒目,有社會現況的實然。

  丘蟻一族據說已傳衍幾千年,但到底多少年,卻說不清楚,跟中國歷史很像。而蟑螂是丘蟻的祖先,也就是說丘蟻是蟑螂的變種,這和龍的傳人的神話大相逕庭,不過這顯然是作者反諷的設計,「天上一條龍,地上一條蟲」,佔領赤地千里紅色帝國的成王是龍,則被驅趕到荒島的敗寇自然就變成蟲了,龍和蟑螂在神話歷史上是一家。

  丘蟻一族的軍國一体,和戰後台灣社會的黨國一体暗合。丘蟻一族都是母蟻(亦名后蟻,諧音后羿,即中國夏朝窮國之君)所生,所以母蟻整天忙著產卵,一天可生一萬五千個卵,這個神話類似中國人都是黃帝的子孫,所以黃帝也只好一天到晚忙著生孩子。(真黃!)書中指稱母蟻做為象徵性的元首,代表丘蟻一族,不言可喻,當然也象徵著元首的女性特質和神情吧。後來因丘蟻一族大聲說謊,以致母蟻變成紅色,是很恐怖的變貌,這種象徵形態的創造性現代政治神話,也是寓言,已然成為預言,讀者難道不會心生警惕!

  丘蟻一族因為有幾千年的歷史,練就說謊的本領,越會說謊,地位越高,曝光機會越多,知名度越大。丘蟻一族中地位最高的是委員,委員有很多種,書中不分,以委員總稱,在台灣最強勢的恐怕要推立法委員,這是丘蟻一族最喜歡擔任的職務,可以顯示其重要地位。不過還有一種委員中的委員,書中稱為委員頭目,身份應該類似中國特稱的委員長,這是權傾一代的無上權威,在台灣具有前委員長身份的好像只有一位,別無分店。作者以委員頭目稱之,突顯丘蟻一族的部落結構之原始生態,即使歷幾千年仍未進化。

  號稱幾千年歷史卻未進化,是很弔詭的事,主要是說謊的族性,違反名實論的實證性,喜歡顛倒黑白、馬鹿不分,以錯為正,自己永遠不會錯,如果錯了,那是別人的錯,所以太陽變成從西方出來,為了牽就這個錯誤(謊話),西方就改稱東方。這種不文明的文化傳統,養成先說先贏,反正眾口鑠金,積非成是。因此,宣稱太陽、月亮、星星、河、山、風、雲、樹、草、花、土、石頭、蜘蛛、蝴蝶、蠍子,都在說謊。總之,世界萬物都說謊,只有丘蟻不說謊,而這正是天底下最大的謊話。

  謊話成為蟻族性、成為丘蟻一族的基因,終於變成符咒。一般神話的宗教儀式符咒,謂之真言,而丘蟻一族的符咒卻是謊言,這是作者的反諷,也可以看做丘蟻一族的反建制、反律則、反常態現象。因此,事事以假為真,與社會認知的現實形成反相,文化喪失邏輯辯證能力,這應該是作者要著力批判的寓意所在。

  於是,名實論的墮落成為必然的後果,最明顯的是命名,選用智、仁、勇、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等高標好名,但往往名實不副,作者對具有這些神聖名字的丘蟻,給與嘲弄,賦予新的定義,正好與丘蟻一族把謊言辯稱為新的真實,相得益彰,顯示作者反諷的強烈,藉最淺顯的名實論辯證,以象徵形態針砭文化体質的虛假性。

  最諷刺的是廉恥的連体嬰,本來廉恥美德要連用,使用在連体嬰最適合,可是丘廉和丘恥不合,各持己見,行事南轅北轍,互相指責:丘廉一點也不清廉,丘恥完全無恥。其實作者在設計以廉恥命名連体丘蟻時,應該已經埋下二者有廉即無恥,有恥則無廉的伏筆,象徵二者未見兼具的現代政治生態吧。

  以謊言為符咒的變形動力,完全是隨機性,無法預計,表示其魔力之無定性,不成熟的取巧。因此,丘廉和丘恥在變形時,呈現馬、鹿難分的局面。指鹿為馬,傳入日語,出現「馬鹿」一詞,即「笨蛋」之意。原先丘義曾引發丘智是壞蛋或好蛋的爭吵,如今變出了第三種的笨蛋。結果,鹿死誰手?當然是馬贏,因其腿修長又健壯,適合奔跑,經丘蟻一族大家同意,馬成為總統沙漠之王。

  但丘廉和丘恥變成馬廉和馬恥後,形變質不變,馬廉和馬恥共兩張臉,一張白臉(裝好人,濫開支票)、一張黑臉(專做狠事,讓支票變空頭),黑白相間,有如雨傘節,這是最毒的蛇,作者的象徵手法巧費心思。好玩的是,雖然有馬首是瞻的成語,馬頭卻是聽命於尾巴,這即使不算神話,至少也算傳說。而黑白兩頭,各是其是,又各司黑白馬腿,亂了步驟。馬成為丘蟻一族的共主後,變相更加恐怖,從變色龍、雷龍,到食蟻獸,終於吃定自家人,一掃而空,君臨萬蟻,予取予求,所向無敵。

  《丘蟻一族》中的第一個中篇〈丘蟻一族〉,是從丘蟻一族的生態神話,變形到馬出現為止的過程,鄭清文創造了揉和童話、寓言、神話、史詩的各種成分,又不定於一格的故事,以象徵形態貼合現代政治的現實,自此天馬君臨天下,進入了第二個中篇〈天馬降臨〉的故事領域,按圖索驥,不難追尋作者創造的意念。而趨向詩意的跳躍性語言的運用,在鄭清文多年來的小說創作上,早已逐漸展開,形成特殊風格了。


➊ 梅列金斯基:《神話的詩學》中譯本 45 頁,魏慶征譯,商務印書館,北京,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