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0/17

創造性象徵形態的現代政治神話

       ——閱讀鄭清文著《丘蟻一族》


  小說家鄭清文對我說過,很多人告訴他看不懂《丘蟻一族》,我漫應曰:怎麼可能,因為寓意很明顯呀!等到我整理這次報告時,才發現有許多可深論的空間,確實有難懂之處。

  首先遇到的問題是:這是一本怎麼樣的書?鄭清文是小說家,他的著作理應是小說,小說要有人物,《丘蟻一族》裡沒有一個人物,不構成小說的充分要件。出版社在封面上標明的是「鄭清文童話」,傳統童話是指魔法或神奇的民間故事,牽涉到人界和魔界之間的變化和交通,像蛇郎君、虎姑婆,《丘蟻一族》裡沒有人物,只有動物,具備魔性,只能在動物之間互變,不能變人,與童話要領不合,惟變形之趣味性適合兒童的想像,是適宜的兒童讀物。

  寓言嗎?寓言指帶有寓意的短篇單一故事,流傳最廣的是在印度、埃及、希臘的動物寓言,如《伊索寓言》,以動物故事喻人間社會,寓有教誨意義,故名。《丘蟻一族》是長篇(看是兩個中篇,似是階段性寫作而分,其中整体性串連很明顯),故事繁複多變,尤其是動物的隨機變形,與寓言中動物特定個性的形態不同,不算是單純的寓言。

  就變形的方式來看,很像神話。神話通常是敘述神或超人的非凡故事,完全不同於人的經驗和時代,帶有絕對權威的象徵意義,然而隨著神話的世俗化,像宗教儀式和文學的史詩創作,也發生了重大的變化和移動,例如超能力變形行動的隨意性,轉變成有賴咒語的律令啟動或牽制,主人翁也被動物取代,或加以神格化,例如孫悟空,或加以醜化,例如豬八戒。

  創造性文學創作中,神話、民間故事、童話、寓言、史詩、傳奇小說、誌異筆記等等,彼此互相滲透、挪用、轉移,層出不窮,但像《丘蟻一族》這樣涵蓋跨越文類不易定規的作品,也實在少見。俄羅斯文藝學家梅列金斯基(E. M. Meлетинский, 1918—)在評述德國哲學家卡西勒(Ernst Cassierer, 1874—1945)的《神話思惟》中提到:「神話作為一個封閉式象徵体系呈現於世 ,其形成体系旣仰賴於神話的功能性,又取決於對周圍世界加以模式化的手段」。基於上面簡述,我大膽把《丘蟻一族》暫時勉強定位為「 創造性象徵形態的現代政治神話」。卡西勒把神話作為對現實進行創造性調整乃至認識的方式,他認為只有訴諸象徵所創造的事物,才可被認識。他把神話思惟的特徵視為是現實與觀念、事物與形象、本体與屬性等等的混同。因此,觀念的客觀所呈現的是現象,是形象本身,在文學創作上產生象徵意義。

  在文學創作上要產生象徵意義,最好的方式是採用詩的体裁或語言風格,與小說採取線或面的說明性敘述策略不同,詩重視點的強化和突破。神話與經驗科學不同,邏輯分析在神話思惟中不存在,神話的表達常出之於直覺方式,凡此種種,和詩相當貼切類似。神話和詩另有基本上的共通點,是象徵形態的說謊,即不必具備實證性。

  神話和詩還有一共同特徵是,局部等同於全体,意即個別性往往是整体性的隱喻或象徵,因此《丘蟻一族》是丘蟻單一的多面呈現,各種性格的變貌,也是相同屬性的丘蟻一族之族群性。丘蟻可化身成丘蟻一族,具有抽樣代表性,而且物以類聚,個性突顯群性,而群性也會涵養個性,是模式化的顯示。

  這是我對《丘蟻一族》在創作性象徵形態方法論大体上的綜合基礎,至於本質上我還是偏向於神話或者寓言,而神話尤勝過寓言,因為我不以為有正面的教誨意義,而寧願把它納入神話的封閉系統內,與台灣社會隔絕。可是現象畢竟是存在的,尤其在政治層面上,說不定有人願意對號入座,我但願那現象只停留在現代政治裡,作為神話處理。

  依此基礎進入閱讀《丘蟻一族》,便很清晰,迎刃而解。作者在〈 丘蟻一族〉這個中篇的題辭引用但丁《神曲》地獄篇第 1 4 章,明指故事發生在大海中央純淨的克里特島,暗喻的就是台灣。故事一開始出現的背景是,天地一片紅,紅色在視覺印象上有狂熱、粗暴、緊張、災禍等等象徵意味,書中提示的是紅色蝗蟲肆虐,蝗蟲是害蟲,對農作物為害甚烈,《漢書》中〈睦張傳〉云:「蝗蟲大起,赤地數千里。」紅色蝗蟲遮天蔽日,肆無忌憚,所到之處,大地毫無生機,頓成沙漠之地。台灣沒有沙漠,沙漠隱喻的是台灣現在式政治現象,紅色文化入侵後,原有的建制、紀律、效率的社會逐漸解体,陷入文化沙漠的境地;也是未來式的預言神話,有朝一日,紅色中國入據後,可能出現的政治荒蕪狀況。這是《丘蟻一族》最基本的象徵形態,開宗明義就點明得很清楚。

  沙漠之地隱喻的現代社會,是只會猛吃而不事生產的蝗蟲糞文化所造成。但號稱歷史悠久的古文明,已練就虛飾不實、冠冕堂皇的習性,推翻名實論的價植觀,不說髒話,「糞」必定要說是「甘霖」,這是說謊成性的文化基因。被紅色蝗蟲的糞所淹沒的沙漠,是社會的象徵,所以沙漠中有各種動物,也有各種植物,好種壞種都有,這是社會的眾生相。紅色蝗蟲肆虐之後,被紅糞覆蓋的大地,都被染上紅色,生態完全改觀,這是現在進行式的神話變貌。

  起先出現的兩個主角,一動物,是丘蟻,白蟻的一種;一植物,是紅樹柱,是失去綠葉生機的枯木。屬性、色彩截然有別的物種,卻有相同的德性,即自我吹噓,這其實是來自同種文化的習性:說謊,也就是說反話。故事集中描寫丘蟻,因具備活躍的動物性,常成為話題焦點,而紅樹柱只是陪襯背景,偶爾應景出現,非常醒目,有社會現況的實然。

  丘蟻一族據說已傳衍幾千年,但到底多少年,卻說不清楚,跟中國歷史很像。而蟑螂是丘蟻的祖先,也就是說丘蟻是蟑螂的變種,這和龍的傳人的神話大相逕庭,不過這顯然是作者反諷的設計,「天上一條龍,地上一條蟲」,佔領赤地千里紅色帝國的成王是龍,則被驅趕到荒島的敗寇自然就變成蟲了,龍和蟑螂在神話歷史上是一家。

  丘蟻一族的軍國一体,和戰後台灣社會的黨國一体暗合。丘蟻一族都是母蟻(亦名后蟻,諧音后羿,即中國夏朝窮國之君)所生,所以母蟻整天忙著產卵,一天可生一萬五千個卵,這個神話類似中國人都是黃帝的子孫,所以黃帝也只好一天到晚忙著生孩子。(真黃!)書中指稱母蟻做為象徵性的元首,代表丘蟻一族,不言可喻,當然也象徵著元首的女性特質和神情吧。後來因丘蟻一族大聲說謊,以致母蟻變成紅色,是很恐怖的變貌,這種象徵形態的創造性現代政治神話,也是寓言,已然成為預言,讀者難道不會心生警惕!

  丘蟻一族因為有幾千年的歷史,練就說謊的本領,越會說謊,地位越高,曝光機會越多,知名度越大。丘蟻一族中地位最高的是委員,委員有很多種,書中不分,以委員總稱,在台灣最強勢的恐怕要推立法委員,這是丘蟻一族最喜歡擔任的職務,可以顯示其重要地位。不過還有一種委員中的委員,書中稱為委員頭目,身份應該類似中國特稱的委員長,這是權傾一代的無上權威,在台灣具有前委員長身份的好像只有一位,別無分店。作者以委員頭目稱之,突顯丘蟻一族的部落結構之原始生態,即使歷幾千年仍未進化。

  號稱幾千年歷史卻未進化,是很弔詭的事,主要是說謊的族性,違反名實論的實證性,喜歡顛倒黑白、馬鹿不分,以錯為正,自己永遠不會錯,如果錯了,那是別人的錯,所以太陽變成從西方出來,為了牽就這個錯誤(謊話),西方就改稱東方。這種不文明的文化傳統,養成先說先贏,反正眾口鑠金,積非成是。因此,宣稱太陽、月亮、星星、河、山、風、雲、樹、草、花、土、石頭、蜘蛛、蝴蝶、蠍子,都在說謊。總之,世界萬物都說謊,只有丘蟻不說謊,而這正是天底下最大的謊話。

  謊話成為蟻族性、成為丘蟻一族的基因,終於變成符咒。一般神話的宗教儀式符咒,謂之真言,而丘蟻一族的符咒卻是謊言,這是作者的反諷,也可以看做丘蟻一族的反建制、反律則、反常態現象。因此,事事以假為真,與社會認知的現實形成反相,文化喪失邏輯辯證能力,這應該是作者要著力批判的寓意所在。

  於是,名實論的墮落成為必然的後果,最明顯的是命名,選用智、仁、勇、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等高標好名,但往往名實不副,作者對具有這些神聖名字的丘蟻,給與嘲弄,賦予新的定義,正好與丘蟻一族把謊言辯稱為新的真實,相得益彰,顯示作者反諷的強烈,藉最淺顯的名實論辯證,以象徵形態針砭文化体質的虛假性。

  最諷刺的是廉恥的連体嬰,本來廉恥美德要連用,使用在連体嬰最適合,可是丘廉和丘恥不合,各持己見,行事南轅北轍,互相指責:丘廉一點也不清廉,丘恥完全無恥。其實作者在設計以廉恥命名連体丘蟻時,應該已經埋下二者有廉即無恥,有恥則無廉的伏筆,象徵二者未見兼具的現代政治生態吧。

  以謊言為符咒的變形動力,完全是隨機性,無法預計,表示其魔力之無定性,不成熟的取巧。因此,丘廉和丘恥在變形時,呈現馬、鹿難分的局面。指鹿為馬,傳入日語,出現「馬鹿」一詞,即「笨蛋」之意。原先丘義曾引發丘智是壞蛋或好蛋的爭吵,如今變出了第三種的笨蛋。結果,鹿死誰手?當然是馬贏,因其腿修長又健壯,適合奔跑,經丘蟻一族大家同意,馬成為總統沙漠之王。

  但丘廉和丘恥變成馬廉和馬恥後,形變質不變,馬廉和馬恥共兩張臉,一張白臉(裝好人,濫開支票)、一張黑臉(專做狠事,讓支票變空頭),黑白相間,有如雨傘節,這是最毒的蛇,作者的象徵手法巧費心思。好玩的是,雖然有馬首是瞻的成語,馬頭卻是聽命於尾巴,這即使不算神話,至少也算傳說。而黑白兩頭,各是其是,又各司黑白馬腿,亂了步驟。馬成為丘蟻一族的共主後,變相更加恐怖,從變色龍、雷龍,到食蟻獸,終於吃定自家人,一掃而空,君臨萬蟻,予取予求,所向無敵。

  《丘蟻一族》中的第一個中篇〈丘蟻一族〉,是從丘蟻一族的生態神話,變形到馬出現為止的過程,鄭清文創造了揉和童話、寓言、神話、史詩的各種成分,又不定於一格的故事,以象徵形態貼合現代政治的現實,自此天馬君臨天下,進入了第二個中篇〈天馬降臨〉的故事領域,按圖索驥,不難追尋作者創造的意念。而趨向詩意的跳躍性語言的運用,在鄭清文多年來的小說創作上,早已逐漸展開,形成特殊風格了。


➊ 梅列金斯基:《神話的詩學》中譯本 45 頁,魏慶征譯,商務印書館,北京,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