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12/07

我的偏見

我知道
他是一位偏見的人
因為他一直說
他很公正

他會給水蓮和仙人掌
同樣的水份
他會給蟋蟀和野豬
同樣的空間

如果他說
他是一位偏見的人
如果他很誠實
那他大概是一位偏見的人

如果他是一位自覺的人
那麼他說他是一位偏見的人
我敢相信
他確實很公正


#1180

1997/12/02

蚊蚋滿天喧嘩

五十年只是半個世紀
但時間已經長到足夠創造一個垮掉的政權
而就在另一個政權歡呼崛起的時候
我看到腐敗開始在滋長

在一個沼澤裡蚊蚋叢生
因為有許多跨時代的腐植物
因為有許多跨時代的腐植物
蚊蚋叢生才創造一個沼澤

我看到許多人焦渴地往沼澤走去
夕陽雕刻他們的側影像是火燒山後的殘枝
燃燒時歡呼的霹靂聲留下了灰燼
還沒走到沼澤已是 蚊蚋滿天喧嘩

五十年只是半個世紀
但時間已經長到足夠創造一個痛恨的時代
在掙扎 翻騰中頹喪而放棄
痛恨看到台灣消失而自己還在⋯⋯


#1179

1997/10/30

戰士老得真快

少年時不敢太激進
怕年老時太保守
詩人的話還在耳邊迴響

當年的激進革命志士
都一個一個開始呼應統治者
戰士老得真快

老兵縱然不死
老到沒有氣概的時候
就不算戰士

當追求獨立的戰士
做出順天應民的姿勢
台灣已經老了

台灣老到
猶睜著眼睛
已看到死神來到門口


#1178

1997/10/18

泰姬瑪哈的幽影

暮色靄靄 鬼影幢幢
細雨竊竊細語
雨滴像蒼蠅
馬鞭揮也揮不走

前後擁至的
似有形又似無形
無燈 對不需燈的世界
有燈亦似無燈

而需要燈的世界
無燈便成另一世界
在幽明的世界裡
泰姬瑪哈就成為凝固不動的鬼魂

歷史不如愛情故事
愛情故事不如
耗資難以計數的古代建築
古代建築不如白天的太陽

太陽不如一位大臣來訪
將泰姬瑪哈封鎖
停止一般人參觀
大臣成為白天無人得見的幽魂

幽魂可以無形膨脹
如泰姬瑪哈龐大的陰影
填滿似有形又似無形的
傳統和社會体制

夜色靄靄 細雨竊竊
外面有更多準備
蜂擁而至兜售的遊魂
馬鞭揮也揮不走的雨滴⋯⋯


#1050

1997/10/15

尼泊爾的活女神

神是死去的存在
所以神是看不見的
尼泊爾人卻創造了活女神
天真的女童扮演的是天真的想像

因為是活女神 依例應囚禁在神廟內
因為是活女神 依例應讓人民參觀或膜拜
宅居深院內 由退休的活女神服侍調教
只有閣樓的窗戶可以透氣

活女神必須童貞 禁止嘻笑
童貞必須性忌 見血即褻瀆
退休的活女神墜入凡間時
才開始体驗人生的生老病苦

假如不獲選活女神 也會和玩伴去兜售活女神的照片吧
或許也會和其他孩童一樣去糾纏觀光客吧
或許也會伸手討一些滿足的同情吧
還是活女神幸運 雖然戲不能演太久


#1055

1997/10/11

往喀什米爾途上

白毛牛躺在高速公路上
於烈日下反芻著和平的白日夢
與世無爭的慈祥的長長臉孔上
看不出是印度教 伊斯蘭教還是佛教的信徒

一條牛 兩條牛 三條牛佔據道路
改變不了道路 卻轉折前進的軌跡
霸道的畜牲 有神聖的信仰支撐
使喀什米爾綠色的誘惑曲折而遙遠

好在阻道的是白毛的聖牛
而不是偽裝綠色制服的兵士
他們赫赫雄風的荷槍實彈
確實比備而不用的牛進步

爭取和平或是維持和平的呼喚
還不如牛躺在公路上的和平姿勢
無視於兩邊激烈咳嗽的機械聲音
急急往喀什米爾前進還是後退

—印度德里


#1049

1997/10/07

在加德滿都

為什麼人可以臉塗白漆
皮膚沾滿土灰 四肢像乾枯的樹枝
跪爬在路旁和狗一樣
在加德滿都 神祕的加德滿都

為什麼伸出枯枝般乞憐的單手
用三肢學跛足的狗爬行的乞者
沒有人垂顧 甚至比不上一條狗
在加德滿都 神祕的加德滿都

為什麼天熱時 太陽給他太多熱量
為什麼天冷時 老天給他太多雨水
為什麼只有汽車排放的黑煙給他施捨
在加德滿都 神祕的加德滿都

為什麼滿懷嚮往古國的心情
對貧窮寄予無限同情的態度
卻無法寫下一個讚美的詞組
在加德滿都 神祕的加德滿都


#1054

1997/10/06

恆河日出

面對著恆河日出
沐浴淨身可洗滌一切罪孽嗎
面對著恆河日出
焚燒凡身期待來生幸福嗎

滾滾濁世 滾滾紅塵
恆河日出吸引觀光客
觀光客吸引更多乞討者
乞討者吸引更多髒亂

混濁的恆河或許可以洗淨心靈
卻把皮膚洗成污穢的顏色
洗禮洗不掉賤民的習性
卻把聖城洗成地獄

如果人生如此窮苦
期待來生有什麼意義呢
如果今世幸福滿足
何以還貪來生呢

1997.10.05 印度阿喀拉


#1048

1997/10/03

揮手的不丹孩子

不丹的孩子 不管男孩還是女孩
在路上看到陌生的臉孔
用揮手表示內心的美感

對一瞬而過的旅客
在揮手歡迎中同時告別
沒有激情也沒有惆悵

只是那樣平凡的奇遇
在迎來送往的一刹那
卻是天地間溫馨的姿勢

不丹孩子輕輕的揮手
自然如像風中的大麗花
優雅如像林中的飛鷹

在山路中馳騁的寄旅
陶然於大自然青翠的神聖
我的目光總是極力在搜尋天使般揮手的小孩

—不丹巴羅


#1053

1997/10/01

廷布的波斯菊

往東 東方可思莫思
往西 西方可思莫思
往南往北 南北可思莫思

從國立圖書館周圍曠野
到小農家屋角籬邊
到道路兩旁荒蕪而繁榮的草地

可思莫思花是不丹大地的千眼
望盡鳥聲 雲影 風言 風情
始終含露千種的笑意

不選擇生長地的可思莫思花
卻選擇了不丹這最後的香格里拉
和神鷹的叫聲一樣不可解的神祕

穿著傳統服飾的不丹少女
是各種變色的可思莫思花
溫柔 從容 沈默 而且善解人意⋯⋯

                                                        —不丹廷布

#1052

1997/09/30

經幡高高掛

印好經文的布帛高高掛起
與神對話 與天空對話
與大自然對話
與從來不會理解的命運對話

對話不必用任何語言
經幡高高掛起時
風首先會知道
用裂帛的聲音傳遞經文的內涵

不丹人從風聲中相信
神知道意思 天空知道意思
大自然也知道意思
但人民不知道意思卻是命運

或許高山最近神 天空 大自然
不丹人固守著山的生活
把經幡高高掛起
等待風聲傳回未來平安 富足 幸福的消息

—不丹亭布


#1051

1997/09/29

孟加拉虎

「願和平主宰大地」
我咀嚼著大吉嶺下山途中
一家咖啡店園中立碑的信念

在另一家幽靜的餐廳裡
孟加拉虎標本的白額金睛
透露君臨萬邦的威猛

往不丹彭措林途中
除了叢林就是茶園
除了叢林和茶園就是螢火蟲

一閃一閃的信號
彷彿有千百隻孟加拉虎
對入夜焦燥的空氣虎視眈眈

越過一個店頭又一個店頭
遇到為迎神賽會募款的青年大隊
絡腮漢子彷彿就是神子

沒有關卡卻可以攔路
沒有立碑也可以傳世
沒有虎牙還可以張牙舞爪

—印度彭措林


#1047

1997/09/28

再見加爾各答

恆河是一條盲腸
穿過翠綠的千山叢林
穿過多少王朝和統治者
孕育尊重生命的民族

恆河容納所有污穢
乃能誕生神聖
悉達多容納一切苦修
乃能成為佛陀

街道垃圾邊靜坐的
是詩人還是覺者呢
與貧困同在的
有泰戈爾也有德蕾莎

三十年前過門不入的加爾各答
我看到更多人間眾生相
不同膚色形相 不同語言風貌
也有不同的心情和表情

社會階級是消滅不了的螞蝗
連語言也有新的階級
笑容也跟著有了階級
唯有貧窮始終是真正沒有階級

—印度大吉嶺


#1046

1997/08/27

溫妮颱風

對峙的樓房建制
你有你的天空
我有我的天空

颱風不是帝國主義的產品
儘管溫妮這樣美麗的名字
有些帝國主義的味道

於是你氣急敗壞說要統一
就這樣巍巍顫顫靠過來
全部大樓傾圮倒塌

天空不能重疊
土地不能竊取
颱風是自然現象 不是天災

被活埋的人禍
只因為你說要靠攏
只因為你想把天空合併


#1177

1997/05/23

在古堡樹蔭下談詩後致楊煉

你的國家在世界極大化的時候
你把它極小化到你心中的一個小點
我的國家在地圖上極小化到一個小點的時候
我把它極大化到籠罩我的全副身心

就像我們在樹蔭下談詩
隨著太陽的軌跡在座標上來回移動
和你在地球上浪跡的距離相較實在小之又小
我卻不得不和太陽的步伐在競賽

你在語詞裡追求詩人存在的意義
我試圖透過真實的意義
表達我的國家存在的價值
現實在語言不同的面向也會風雲變化吧

你在把國家極小化當中壯大自己
我在把國家極大化當中提升自己
不同的軌跡在這一點匯聚
然後像雙曲線一般也許會有相同的方向也許不會


—日本石川縣山中溫泉


#1045

在佩魯賈劇場唸詩

我面對的是什麼樣的心靈
期待的是卡度齊 夸西莫多 蒙塔萊
那樣在我心目中的先知詩人
還是可與我一起共同呼吸的同儕

我唸的是我的文字 表現的意義對你們
成為聲音的符碼 會產生什麼樣的感應
在古典的佩魯賈 在古典的劇場
我心靈錯綜的小小波動會有同樣頻率的振盪嗎

在靜悄悄的幽暗空間裡
聚光燈投射我在舞台上的身体
不知道是什麼偶然的錯誤
還是必然的發展在暗中進行

就像輕輕撥動一根弦
或許觸動天邊一股閃電
或許在寒風中沒有一絲回音
連自己也不留下一點點回憶


#1044

我住在溫布里亞的古堡

靠在古堡的窗口
看到的依然是舊世紀的天空
沒有風告訴白楊如何搖動
涼意和時間一樣慢慢滲透石壁

沒有誰在空中呼喚我
只有機械的聲音在山谷裡
黑色的土地上書寫農民的哀歌
想離開故鄉又不得不留在故鄉廝守

究竟我是誰
會是飄泊數百年後
偶然回到故鄉的浪子嗎
在窗口看到不知何時的記憶重現

只是同時生活過的朋友或敵人
都紛紛化身成翩翩的燕子
繞著古堡的周圍飛翔
看著我招呼的手勢忽近忽遠


#1043

1997/03/30

口蹄疫

豬仔顫抖著四肢
頹然倒下
無法對天空投下最後的一瞥

口蹄疫盛行的時候
看不到病菌怎樣散佈
因為走私的源頭被忽略了

更嚴重被忽略的事實是
人被走私的異化思想侵襲了
呈現頭腦裡顫抖的影子

中國思想的口蹄疫正散佈在台灣的空氣裡
天空不忍心投下最後一瞥
當戰士一個一個失去了免疫力


#1176

1997/03/27

飛蚊症

堅持一甲子的清白
視網膜上突然
出現了飛蚊

不會妨礙視線
只是干擾
我的視覺意識

意識卻困擾了生命的意志
我對女兒說:「實在
不甘願群蚊亂舞的餘生」

女兒卻淡淡地說:
「那沒有什麼呀
我從小就這樣長大的呀」

我質問她從來都沒提起過
女兒竟說:「我以為
人的眼睛都是這樣的呀」

啊 原來結構性的病變
早就從下一代著手了
無論体質 語言 生活習慣⋯⋯


#1175

1997/03/03

克魯格公園中的一隻豹

不喜歡在光天化日下出現的豹
終於不顧一切施施然現身
不適應廢氣污染的豹
終於在遊覽車後面表現忿忿然的姿勢

已經不管立於天地之間是什麼氣慨
也不再隱身岩山或岩洞故作神祕
荒原遍插樹木也不如欄干頑固
隨意穿梭則到處是一片生活的世界

以快準的時間追求宇宙中生存的意義
不惜那些遊園的嘻嘻哈哈過客
指指點點身上金錢標識的毛皮
不能透視心靈中的不滿和自足

#1042

1997/02/16

在開普敦望海

魯本島上的風聲 這邊聽不到
魯本島上的酷刑 這邊看不到
魯本島上的歷史胎動 這邊茫然不覺

被放逐到魯本島上的人
社會終於還是接納到主流
歷史終於還是接納到主流

先知被獨裁者放逐
最後獨裁者被社會放逐
最後獨裁者被歷史放逐

在海邊極目眺望 火燒島在哪兒
受酷刑的台灣 依然在放逐中
台灣的歷史 台灣人依然茫然不覺中

南非的新國旗在空中飄揚
南非人不同種族有同樣的笑容
南非要拋棄台灣 因為台灣落後太遠太遠⋯⋯


—約翰尼斯堡


#1041

1997/02/05

奔 牛

從遠遠的現實世界
經過鄉間小道
奔過來的一條牛

從更遠的自然山水
經過季節曲徑
奔過來的兩條牛

從又更遠的戒嚴風景
經過冒險危路
奔過來的三條牛

從台灣被禁錮的歲月裡
經過不管黑白的生死隘口
奔過來的一群牛

繞過半百的冤屈彎曲
奔向無端設限的域外天地
那邊不是家 便是國


#1174

1997/01/30

台灣紫羅蘭

紅的花
是父親的血
白的花
是母親的臉

父親走的時候
滿山紅使大地發抖
母親走的時候
細雪使大地心冷

父親佔領夏天
革命的熱情使我昂奮
母親保存冬天
寒冷的溫情使我沈醉

我一生收藏春秋
四季輪迴家族的血緣
紅的花和白的花
交配成台灣的紫羅蘭


#1173

茄色的花蕊(台語)

紅的花
是父親的血
白的花
是母親的面

父親去的時瞬
滿山紅給土地痹痹掣
母親去的時候
落雪給土地透心寒

父親佔領熱天
革命的熱情給我勇氣
母親保存冬天
畏寒的溫情給我安慰

我一世人收藏春秋
四季輪迴家族的血緣
紅的花和白的花
交配開出台灣茄色的花蕊


#11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