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0/16

一場繼續燃燒中的戰線和災難

1. 詩作

         鴿子戰線         李魁賢

                  鴿子佔廣場

         鴿子一群群
         從空中飛下來
         強佔廣場

         號稱和平天使
         隨便
         傳播禽流感

         喧嘩的鳥語
         放射線
         散佈空中

         窺視的黑貓
         在暗中
         潛伏不動


                  鴿子行動

         鴿子不用護照
         可以自由行

         鴿子在廣場拉屎
         不會感覺羞恥

         鴿子搶貓食
         不用抹嘴

         鴿子偷走夕陽黃金
         讓天空一片黑暗


                  死亡咒鳴曲

         七十年前
         參加南洋戰爭的詩人
         把死亡藏在密林的一隅
         像一隻信鴿
         帶回南方陽光的消息

         七十年後
         島嶼安全的守門人
         無限開放天空
         讓外來的鴿子擠滿鳥籠
         帶進來預知窒息的死亡訊息

         這個鳥籠
         五十年前暴風雨中
         擠滿先知
         死亡牆上留下先知噴濺的血跡

         這個鳥籠
         五十年後雲淡風輕
         只見地面
         到處是隱藏禽流感病毒的鳥屎



2. 評論

      評論之一:
      淺談李魁賢《鴿子戰線》組詩         鄭美蓉

李魁賢在2013年近四個月來的詩作,以「鴿子」作為創作的象徵重心,紀錄對當下台灣社會的觀察與憂心。《鴿子戰線》,分別由〈鴿子佔廣場〉、〈鴿子行動〉、〈死亡咒鳴曲〉組成,以寫實具象的筆法,作為一個總意象的貫穿。以下將此詩作的象徵意涵與對照,做為一種此詩初回解構的梳理。

[鴿子戰線的多義性]

「鴿子」、「戰線」,作為兩相衝突的兩個名詞,連結成「鴿子戰線」作為一種結合詞後,把這種語言中的矛盾性、多義性,充分的反映時局下推拒拉扯中的交互感,張力十足。
從鴿子戰線延伸其精神底蘊,可以從兩方面來查考: 一、和平的守護、二、生存的底線。鴿子作為和平的象徵物,未啣來代表真正善意的橄欖枝,卻帶來了病毒的鳥屎與吃乾抹淨的醜陋樣貌,與充分體現中國人在生活水平上,與台灣人民有著極大的違和感(一群群強佔廣場/放射線般的鳥語/在廣場拉屎不羞恥/搶貓食不抹嘴/地面到處都是隱藏禽流感的鳥屎),對於兩岸人民間的差異,可從兩年前政府開放陸客自由行後,更加劇兩岸人民對於文化分別的實際體驗。但生活的違和感對於國族意識的激發,在經濟的刻意箝制與操弄下,在當下時局更顯得飄渺而不可及,故死亡咒鳴曲,也似乎也在迷茫的國家前途下,悠悠起了悲愴的前奏。身為守門人的台灣當局對於和平的扭曲詮釋,形成兩岸一種「我的就是你的,但你的不是我的」失衡立場 (在暗中潛伏不動/不用護照自由行/無限開放天空/偷走夕陽黃金),造成這種生存空間與國家主權的溫水式的烹虐,讓台灣主權成了現成的青蛙,出不了甕,等待水沸,肉熟而死。

◎ 組詩內的象徵意涵

         • 鴿子:陸客、中國北京
         • 鳥籠:國府的意識箝制
         • 黑貓:國民黨、中國北京(中國意識/統一)
         • 貓食:現時的台灣及民主政權、
         • 詩人、先知:有智之士
         • 守門人:台灣領導人

[鴿子的戰略]

組詩裡,可以從鴿子的行徑,分析入侵的戰略。從佔領廣場(霸佔民主與公義),不用護照行動自由、無感羞恥(自在拉屎、搶食),進而大舉規模的以經濟、通婚、結黨、置產等各種方式,悶殺台灣自身的生存空間,漸漸失去喘息的空間,在看似雲淡風輕的當前假象,卻已處處留下肆意而為的混亂與遺毒,留給台灣人民收拾與再現歷史謬誤的殘局。

〈鴿子佔廣場〉、〈鴿子行動〉,將情境從佔領而陷入的天幕的漸黑,進而連黃金般的夕陽都消失,使得窒息與黑暗隨之而來,如墮入原始荒蠻的失措,對映〈死亡咒鳴曲〉中雲淡風輕的嘲諷與批判。

另在組詩裡,可以依觀察鴿子在組詩裡的行動,起初廣場上有鴿子、黑貓,進而鴿子居然無所忌地偷吃貓食,吃乾抹淨,只留下隨處引有病毒的鳥屎。由這組詩的節奏與安排,也可以觀測出作家本身對於中國當局步步進攻、台灣當局全面失守的未來時局地推演,也有著精準的預測。

◎ 組詩裡兩岸未來時局的假設推演

         【第一步】〈鴿子佔廣場〉 鴿子、黑貓
                  ——> (鴿子與黑貓的共謀)

         【第二步】〈鴿子行動〉 鴿子、黑貓不見了、剩貓食
                  ——> (黑貓的挫敗)

         【第三步】〈死亡咒鳴曲〉 鴿子亂飛,留下隱病毒的鴿屎
                  ——> (留給民主體制的崩壞與主權侵蝕的殘局)

[光與影的交互拉扯]

歷史做為一個巨輪,總會不停地輪轉,用不同的面貌,考驗著一道道未過關的相仿課題,人類總會在這樣缺乏反省歷史謬誤裡不斷地重蹈覆轍。這首詩作,映照台灣當下的時局,推演出歷史的時序對照。用鴿子這一藉物的形象,貫穿時光,來回穿梭對照歷史時局推演下的「光」與「影」,也以鴿子的行徑做為預知,最終仍發出與哀鳴警示死亡詛咒的預言。

〈死亡咒鳴曲〉本詩作做為終戰後台灣歷史演遞的樣貌,曲調起而漸入輕快,接後沉鬱、撒潑,最終以隱而未爆的悶懣,幽幽地做為前後密林與鳥屎中未交代的死亡秘密,交織了台灣歷史中兩次中國意識來台的悲愴音律。終戰後,詩人隱藏了戰爭時的恐懼,深埋著戰場上瀕死的心創,化身成一個帶著希望的信鴿,給終戰後的台灣人民與當時的時代氣氛,帶回希望與陽光,能夠一掃戰爭與認同的陰霾。七十年過去了,台灣人在認同上更混淆了,成了解不開的結,盤根錯節成一種很親近又疏離的抽象圖樣,也成為目前制約了台灣當代社會環境的病灶。

◎ 組詩裡「光」與「影」對照比較
         光                                           影
         歷史                                       現今
         時代、時序的穿越對應: 70年 ↹ 50年
         信鴿、陽光(希望)             大批鳥群入侵、鳥屎(幻滅)
         生的希望                                死的宣告
           • 死亡藏在密林                       • 無限數的窒息預知
           • 帶回南方陽光的消息            • 外來的病毒
         戰後的帶回陽光的信鴿、       無限開放的外來鴿子、
         暴風雨中凝聚的勇氣              雲淡風輕中死亡病毒的傳播
         先知血濺(死諫為重生)       禽流感的鳥屎(無感步滅絕)

[結語]

要說些挑剔的話,就是這樣的時序/情境的交錯互映,收在一種憂憤的尾音,雖然給時局做殷鑑,卻未能放眼未來,找到信鴿帶來希望。詩人寫詩,當然也代表了詩人自身的體會觀察、對趨勢的預測,不過在這樣午後雷雨的陰黑天際,我們仍期待詩人與先知,從內外相互的衝破、劃開這憤懣的黑布鳥籠,再度帶來陽光和希望。



      評論之二:
      外來戰(佔)線——評《鴿子戰線》的意符語境         楊淇竹

《鴿子戰線》既可三首單獨閱讀,亦能相互參照做聯想,第一、二首為李魁賢書寫鴿詩組曲的前奏,最終〈死亡咒鳴曲〉才正式邁入組詩的詩境核心。此三首組詩承詩人一貫的語言簡潔、隱喻鮮明,內容藉由生活常見的禽鳥鴿群來借題發揮,並與台灣現實、空間、歷史接軌,把平凡的禽流感侵台事件,作另種議題詮釋。本文從鴿子意符和鳥籠時間分析《鴿子戰線》彰顯的主題,再進一步解讀詩境背後所展現的批判意圖。

和平/廣場,鴿子的行為與生存

組詩前兩首,描摹鴿子與生俱有的行為跟他們生存空間的遷變,鴿子行為被伺機而動的貓連成螳螂補蟬的畫面,之後側寫出鴿子行為帶來的後果。和平使者,向來是鴿子給予人的既定印象,不過,詩句藉由「和平天使」的意符和鴿群出現的「廣場」,全然顛覆了和平的想像。鴿子不再純潔,當然也無和平的意義,他們所背負的傳染源無心(抑或有心)變成廣場潛在的疾病源頭。

鴿子,到底做了什麼?此疑問引領我們解讀〈鴿子佔廣場〉、〈鴿子行動〉之內容。

李魁賢使用了「強佔」、「隨便」、「喧嘩的」等詞彙來形容鴿子在廣場上的行為,這些負面詞語已將鴿子的形象暗喻成一群骯髒的入侵者,原本鴿子的拉屎或鳴叫乃極其自然的動物習性,但是詩文從另一擬人化的角度進行描寫,鴿子佔據廣場的外在單一行為,接續引發髒亂、噪音等內部效應,如此環扣的因果,揭開鴿群為生態破壞的元兇。我們仍可對照於現實的台灣時事,曾經一度拉警報的禽流感疫情,無庸置疑和外界遷徙的禽鳥有關,更深層分析〈鴿子佔廣場〉,詩人表露:台灣近期因大量開放觀光造成的環境破壞之警訊。

再看〈鴿子行動〉,鴿子的來往、拉屎、搶食延續第一首詩的主題,李魁賢運用鴿群的囂張無度影射觀光客來台旅遊的心態,而該有「和平」意符的鴿子,在詩人靈感中設置成偷走恍若「黃金」夕陽的始作俑者。

今/昔,鳥籠的時間維度

〈死亡咒鳴曲〉以「咒鳴」隱喻現今台灣情勢,其象徵與寓意鮮明無須費心猜解;不過,值得探討是詩句之間所展露時間與空間的氛圍,其連接錯綜複雜的歷史、地域與現實。詩呈現一個具體空間——鳥籠,李魁賢將原有的封閉性鳥籠附加時間延展的維度,使得鳥籠中擁有歷時性時間荏苒的張力,這元素在狹小的空間內打破某一特定時間的短暫或暫停。

因此,時間成為四段組詩的關鍵,透過70、50兩數字牽引歷史洪流之斷代。從過去對照現今,以「死亡」作為通篇的主題,詩境表明時代境遷之下鳥籠生態的驟變,原居物種面臨的生存挑戰。第一段,鴿子歸巢帶來和平、希望,接著「」、「」與「南洋戰爭」、「南方陽光」進行對比,(過去的)鳥籠展現豐富的生命力,提供信鴿遠渡重洋的返家棲身處。然而經過七十年,到了第二段,原本埋藏在南洋的死亡,不知不覺地藉門戶大開,被移居者帶進,所謂「安全的守門人」反諷為整事件的罪魁起因,鳥籠內覆蓋一層灰濛,過多鴿群遷入造成的「窒息」也與死亡互為指涉。

第三段,延續狹小鳥籠的空間感,擠滿的不是現在的鴿群,而是轉喻到五十年前的先知,這裡先知象徵引領思潮的犧牲者,也代表曾因推動變革的知識份子遭受死亡的襲擊。抽象的死亡窒息感到具象的死亡血案,賦予一只小鳥籠跨越了歷史長河的意義。相較於鳥籠現在,五十年後的今日,似乎沒有是記憶所記得的事物,以一句「雲淡風輕」簡單涵蓋境況,這裡呼應前面的死亡意象則是新鴿群帶來的禽流感病毒。

咒鳴曲以死亡為譜曲基調,哼唱著死亡的旋律,一曲音樂的時間節奏融合了詩境內歷史的時間維度,譜出不同時代同一空間的時間意識,時間片段與分隔在數字的巧妙安排之下,重現隱晦不明的歷史記憶,詩人使用跨越數十年的時間單位來延伸狹小區域中的年代變革,〈死亡咒鳴曲〉的時間維度儼然為整首詩的核心。

鴿子同心合作的戰線在三首組詩,別有組成侵佔陣營的意味,透過李魁賢淺而入深的安排,逐步批判鴿子在台發生的影響效應,諷刺主題巧妙經過詩句的語言轉化,展開時間與空間的互文對話;然而,閱讀〈鴿子戰線〉不僅作為現實中台灣發生的事件縮影,亦是從時空的轉換中思考詩人李魁賢關切的議題。



      評論之三:
      島嶼宿命的輓歌         陳思嫻

詩題直接點出以書寫死亡為主題,而「咒鳴曲」更擴大了整首詩的張力;「咒鳴曲」與音樂的「奏鳴曲」為異曲同工之妙的諧音,從形式而言,全詩工整地分為四個段落,分別以「七十年前」、「七十年後」、「五十年前」、「五十年後」,強而有力地彰顯了奏鳴曲的形式,加深了整首詩的力道和音律感。

從字面論之,為什麼作者將慣用的「奏」鳴曲改為「」字?依序讀來,每一段詩行之間充斥了死亡濃郁的氛圍,象徵島嶼空間的鳥籠,在時間推演的流變中,死亡的來到早已被預知,地面上最終仍佈滿禽流感病毒的鳥屎,可悲地,禽流感尚未爆發,一切皆被隱藏著,鴿子飛來,先知來過,死亡牆上血跡不滅,但還有更可怖的死亡隨時將爆發。

無論是五十年還是七十年,這首詩皆讓讀者縱覽了島嶼歷史的深度,對於不熟悉島嶼歷史的讀者而言,是一段引人深思的小篇幅歷史註解。每一段皆呼應了題目的「」字,恐懼感無聲息躲藏在島嶼的每個角落,走向死亡,似乎早已是被有形無形的政治權勢魔魅,蓄意咒詛所導致的。這首詩仿若一首為島嶼譜寫,宿命而哀戚的輓歌。


      評論之四:
      試評《鴿子戰線》         林葦芸

《鴿子戰線》是作者關心時事的又一政治詩作。鴿子不僅隱喻陸客,也意指服貿協議簽署之後湧入的陸資企業。開放自由行,讓陸客可以自由來去,以數量優勢「強佔廣場」 ; 簽署服貿之後,更讓陸資企業可以「搶食,不用抹嘴」。所謂的禽流感遠遠不只是疾病的威脅,更是動搖台灣產業根基的深層隱憂,「讓天空一片黑暗」。

該組詩以對比、反語的手法貫穿,展現高戲劇張力。在〈鴿子佔廣場〉中,所謂「和平」天使,其實散播了禽流感 ; 在〈死亡咒鳴曲〉中,所謂「安全」的守門人,實則是引進「死亡」的兇手。

〈鴿子佔廣場〉大玩文字趣味,「隨便」可以是「隨隨便便」也可以是「隨地大小便」; 「放射線」可以是擴散的形狀,也可以是原子核放射出的穿透性粒子束,對人體有危害。同時,「隨便」也呼應〈鴿子行動〉與〈死亡咒鳴曲〉的「拉屎」與「鳥屎」,讓三首詩更加緊密連結。

〈死亡咒鳴曲〉作為《鴿子戰線》的第三部,為鴿子這個象徵擴充更深更廣的意涵,從空間到時間,拉開歷史的縱深,述及70年前與50年前的悲情史實。島國人民先後經歷日治時期被迫參戰,以及國民黨統治時期的白色恐怖,如今一味開放的兩岸政策將為表面承平的台灣奏起咒鳴曲,政權的遞嬗並沒有讓人民更免於對人身威脅的恐懼。


—— 刊於《笠》詩刊第297期(2013.1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