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2/18

家園所在.詩所在

詩, 有情有義。情,動乎中;義,表於外。詩人實質上要有情,不但對周遭人與事,而且所見所遇萬物,產生同理心的移情作用,以意識本質養成的情理,表達事物存在的意義,讀者才能從詩語言的表現,反饋到同情心,引起共鳴。詩如無感性的情義醱酵和感染,純然以文字造作為能事,頂多只有智識的搬弄、理性的告白。

人之有情,及身而起,延伸家庭、社區、鄉里、國家,以致行之所至,目之所見,事事物物,莫不具有詩意。惜一般人情窗常關,詩的心靈隨之蒙蔽。所以,只要「打開心內的門窗」,人人可以寫詩,人人可以成為詩人。詩之動人處,是由人即物,再由事物反映有情世界,形成物我交感,於是意象浮凸,固不待強求搜尋。 

閱讀林金萱詩集
《家園的所在》,成為我癸巳年春節長假中沈緬玩味的功課。作者雖是初出詩集,其實並不是詩壇新人,她以前用筆名「飲姿」發表詩作,也得過詩獎的肯定,但不在詩壇「行走」,製造詩人身份,而堅持履行詩人真正的使命和存在的意義,寫生活上所見所聞所思所感,累積豐富的成果,佳作甚多,於今結集出版,呈現做為一位實質詩人寬宏的精神世界。 

《家園的所在》分成五輯,各展現獨特的層面,各輯對外在現實的關照容 有分殊,惟多以生活上的細節焦點介入,蘊涵作者觀察的精微細緻,每首詩看 似小敘述,但總合的架構卻完成大格局,在抒情中夾帶敘述的特質,甚至描寫 台灣正在逐漸消失中的真正社會民間生活樣貌,與一向許多颺颺飛的詩,好以 擬似大敘述的誇張語言表象,卻只能給出小格局的風格,有絕大異趣。而且金 萱擅長台華雙語並用,更顯露掌握語言能力的應付裕如,具備詩作能夠與台灣 社會共呼吸的優越條件。 

輯一《花語,聽見花開的聲音》,以花擬人,借物詠懷,在群花錦簇中, 處處表露青春活潑的氣息,並無「感時花濺淚」似的強說愁,反而例如 〈蒲公英〉 裡: 

     經過季節的野訓 
     我們已整裝成特種部隊 
     排列就緒 
     個個,都是下一秒鐘就要彈跳 
     飛躍而出的降落傘 

這樣昂揚的生命,蒲公英已然不是常被隱喻的隨風飄蕩、隨遇而安,那種無法 控制自己、只能任憑擺布的弱者,反轉成為主動出擊,具備強悍戰鬥精神的特 種部隊。這是對物本身的詩性想像,另有從物連接到事的聯想,以花為觸媒, 引起往事的回味,由此展開時序的跳越,牽聯到人物形象的揭露,像 
〈野薑花〉 的結語: 

     彷彿,我也聽見 
     風中傳送來一聲聲的杵聲 
     阿母槌擣出一臉的汗珠 
     滴落的汗水,也沾黏 
     飄動的……野薑花的幽香 

甚至從物與社區景觀的連接,做為隱喻的觸媒,例如以鳳凰木為醒目街道樹而 獲得鳳凰市美名的台南市,從鳳凰花盛開的錦繡繁華,聯想風凰鳥雍容絕代的 展翅美姿,在植物與動物不相類屬的並喻下,興起對城市向未來更進一步發展 的期待,在 〈鳳凰花開〉 中有這樣的描述: 

     展翅的鳳凰,巨人般 
     搭載這府城擴張又合一的版圖── 
     生物科技河廊道濕地埤塘稻田的桃花源,和 
     準時進站的高鐵列車,飛起來 

花實在是一個很好的詩媒介,對世界事物的觀察,花草鳥獸一向是詩的良 好題材,拙著《我的庭院》詩集(2010年)裡,也集中以花為吟詠對象,介入到 社會現實的投射,可謂同好。 

輯二《幸福方程式》,處處顯露往事的眷戀,一方面是作者對回憶念茲在 茲、耿耿於懷,另方面對消失中的民俗戀戀不捨,借詩情記錄加以保存,從個 人的抒情,往鄉土的懷抱移動,這個通道是擴大詩場域的佳徑,也是詩由個人 性更往普遍性發展的策略,從而表現詩心層次的提升過程。早年台灣農家生活 情境,在詩裡有動人的著墨,像 〈紅瓦厝之情〉 裡:

     伸手間尾一欉老桂花 
     歸年透冬攏咧開花 
     從亭仔跤尾吹過來的風呀! 
     阮若像嚊著陣陣的芳味 
     恍惚是看到阿母 
     佇灶跤咧掖桂花炊甜粿 

     彼領棕蓑佮葵笠 
     逐日掛置大廳的簷前跤,吹風曝日 
     親像田中央阿爸的身軀 
     勇勇健健站佇厝門口遐 
     為阮兜遮風亦遮雨 

舊日場景詡詡如生。另外,像 〈針線情〉 寫母親燈下辛勤縫衣直到天亮的實景, 「展開夜色的大黑布/佇灯下,阿母的手一針一線/穿過暗暝的針空/引出天光的線」,是農家子弟的共同經驗,諸如此類的鏡頭,在這一輯詩中所在多有 , 不勝枚舉。例如 〈翻閱阿嬤的歲月〉 、 〈姑婆芋〉 、 〈只是想喝一杯茶〉 等, 描寫細膩,情境交融,歷歷在目。又如 〈月到中秋〉 寫中秋節、 〈草仔粿的滋味〉 寫五月節、 除夕〉 寫過年,風俗民情,深層有民族血脈的連動。

金萱在看似平常生活的描寫上,語言處理獨到,別出心裁,自然產生相乘 作用,烘托詩的感染力量,例如在上引句裡,由「穿過暗暝的針空/引出天光的線」,從實景換喻為虛擬,瞬間又由虛擬轉喻程實景,但人的動作經過輾轉 移位,成為時序的變化,簡潔的語言運用,負載雙重的功能,技巧新頴自然, 聯想跳越,詩意盎然。再如 〈紅瓦厝之情〉 開頭即以: 

     燕尾。垂脊。 
     正身。護龍。過水。廂房。伸手。 

分立斷句的布局,「點」出台灣三合院紅瓦厝的建築結構配置,不必多費辭, 這種點描法顯示金萱語言運用的求新求變 。 

輯三〈光陰的故事 ──為妳點唱的歌〉,每首詩都轉借流行的歌曲名為題, 這些歌謠詞曲表達台灣人不同遭遇的心聲,長期廣泛傳唱,深入民間,已被視同民謠,可以代表社會集體意識或集體無意識的底流。詩以歌名借題發揮,有加強與社會接軌的企圖,我在1971年即嘗試過,但只寫了 〈雨夜花〉 、 〈燒 肉粽〉  〈望春風〉 三首,郭成義規模較大,並出版詩集《台灣民謠的苦悶》(1986年),同樣以歌名為題。金萱在這一輯裡收進14首,不約而同,用歌名 做為觸媒,描寫對外在反應的內面心情。 

這些詩有一些家庭寫照,不論是作者自己實況,或是借喻烘托詩的架構, 像 〈舊情綿綿〉 出現「我的阿母」、「長我五歲的二哥」、「小我一歲的弟 弟」; 〈孤女的願望〉 出現「長我十歲的大姊」; 〈水車姑娘〉 出現「我的少女 十五十六時」 〈農村曲〉 出現「阿爸欲去巡稻仔園」。詩人不止限於個 人的抒情,而是有整個家庭的活動參與,這是社會組成的一個基本單位。 

詩中描寫的實情,是台灣大約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正要由農業社會進入 工商社會的轉型期,家庭普遍使用爐灶炊煮、學生穿卡其色制服、搭乘五分仔 車通學、女生小學畢業就進工廠當女工、聽歌使用黑膠曲盤、夜間沿街有人叫 賣燒肉粽、年輕人離家前往都市求發展、破爛資源回收的勤儉習性、行船出海 討生活的辛勞等等,都是過來人記憶鮮明的往事。而在 〈安平追想曲〉 裡追尋舊時代「食」在人間:

     軟糕糬閃著陽光般輕薄的糖粉
     媽祖宮前肥滋滋的蚵仔煎 
     拓暈著一層落日霞彩的茄紅 
     天從伯魚丸湯的油條浸滿童年舀不盡的嘴饞時光 
     「周記蝦捲」卻不再是隨手拈來的鄰家小吃 
     豐饒的滋味被阻隔在長長的隊伍之外 
     滷麵悠遠地,在焦渴的腸道 
     擴散著,家族婚慶喜事幸福的涎液 

景觀或許時遷變卦,但美食已成為引人往台南府城休閒旅遊的誘因,人民的基本生活形態,應該是不會那麼快隨經濟變化、快速消失無蹤。在對抗強權的時 代,詩著重意識的具象化,庶民的生活表現反而少有著墨,在金萱的詩裡,這 一部份顯得特別醒目。 

輯四《家園的所在》,從家庭、社區週邊事物,社會意識的共感,再向外 延伸更廣大的空間,涉及國家地理、山河景觀,外向性的詩想更加強烈,表現方式也由心意投射物象的象徵,趨向從外在物象映照內心情境的隱喻。詩中充 滿對台灣的禮讃、苦難歲月和受難同胞的關懷、鑑往知來、朝向光明的期待。 

詩人對台灣精神象徵的玉山,以滿懷崇仰的敬意,在〈玉山之顛〉歌頌: 「王者之尊/您/巍峨/巨觀大地/睥睨宇宙/鬼斧神工劈烙/群峰山巒魅影」,經過登玉山朝拜之旅的親身體驗後,在 〈玉山探訪〉 讃揚:

     台灣屋脊高高站 
     頂天立地 
     為大地心臟把脈 
     庇蔭召喚大千世界子民 
     上下玉山 

 另外,在 〈白木林〉 最後寫到生存的意志:「緊緊擁抱/親吻這片土地這片天空/啊,我的愛,以生和死/相許」;在 〈圓柏〉 裡寫生命的堅忍毅力: 「奮力擲出/ㄧ丁點身軀/呼號匍匐前進/只為,絕處求生」;在 〈台灣櫻花鉤吻鮭〉 裡寫洄溯故鄉廝守家園的歸宿: 

     壩下深潭吞沒嗚咽悲壯身影 
     最後的七家灣溪 
     我最後的悠游天堂 
     最後的棲息地 
     最後的家園 

不但是詩人自身的期許,也是對台灣萬年立基的歌詠,內心思惟與外在現象相結相扣,以意象感染完成圓融契合, 撼動心靈的美學經驗,使詩產生強烈的生命力量。

這一輯詩凸顯的題材除上舉玉山關聯的詩篇,就是有關綠島的記錄,都是 作者親歷其境,觀察感動的創作。詩人眼中的綠島原生風貌是童話世界、愛麗絲夢遊的仙境,然而在以往殘酷的專制獨裁政治壓榨下,成為摧殘人性的惡魔島、多少家庭的傷心地。當然還有描寫台灣已消失記憶的 〈五分仔車〉 、再生的 〈磚仔窯記事〉 ,形成首都台北地標的 〈台北101〉 ,以及原住民生活寫照 的 〈向紅頭嶼海岬奮力划行〉 和 〈從城市的夜空回到比悠瑪〉 ,令人動容,更使人讀後難忘的是 〈夢中的香格里拉〉 ,寫圖博人的命運和英勇精神,氣勢磅 礡壯闊。 

〈夢中的香格里拉〉 詩中,有很獨特的該斷不斷的語句,卻連得趣味淋漓盡致,像「紅皮彩袍子紅珊瑚珠鍊紅花細氆氇坎肩紅錦繡裹肚」,又如「我的肚腹我的胸我的口我的耳我的眼我的額頭」,緊湊的文脈自然產生壓迫感的情緒反應;而另有該連不連的句法,卻斷得乾脆俐落,像 〈鄉間的小路〉 裡的「梳,日昇朝顏/髻,月落晚雲」;像 〈夜色急水溪〉 裡的「迴‧旋‧彎‧ 曲」;又如上舉 〈紅瓦厝之情〉 裡的「燕尾。垂脊。/正身。護龍。過水。廂 房。伸手。」留下餘味迴蕩的空間。無論斷連,兼能隨之產生語言張力,其妙用存乎一心,對詩的氛圍有明顯的相乘效果。 

輯五〈浮生的詩寫筆記〉,著重在私情憶念,似乎在瞬間捕捉思惟,掌握到聯想的線索,靈思一現間,把情、意、念串成一氣完成,有些神來之筆的佳句,意象之美,韻味十足,未必刻意經營所能倖致。像 〈寄〉 裡: 

     我的心事
     落葉那麼多 
     像跳進池裡的落日 
     像池裡的黑蝌蚪 
     滾滾竄動 

又如 〈月光奏鳴曲〉 ,破題就詩意光芒四射: 

     總是像一再拋下的網 
     罩住你的月光 
     浪花花,濺出鯧白的 
     一顆顆,淚的小花 
     打濕你臉岸堅硬的礁石 

這一輯詩展現許多技巧妙招,詩人袖裡乾坤一出手,就使人心頭一震,看似無甚絕妙好辭,但處處畫龍點睛,不,應該說是點睛畫龍,因為精華重點說在前面。一般詩過三行,若無奇特引信,就不易炸開讀者心房,進入堂奧。而金萱頻頻出招,例如 〈煙火〉 「我就是想秀/秀給你看」;再如 〈椅子〉 裡 「真是木頭」;又如 〈傀儡〉 「身不由己」等,特別明顯,但這樣的起興, 若無緊接場景深入,或隨即擴延旁敲側擊,也許就成為平鋪直敘。像「真是木 頭」直喻椅子,不過是平常的真實描述,但一下子從物轉換到人身時,意象突然鮮活起來,原來椅子不過是借喻標的。論者或喜談詩語言的陌生化,然而卻誤以文字奇譎弔詭為尙,可是真正陌生化效應,是在語意起承轉合之間斷連處理的特殊效果。 

五輯詩的整理構成,層次分明,各輯呈現題材的獨立性,但整體以觀,從排序上,由內向性朝外向性移動,對外在現實有溫柔的批判,最後回到內向性的抒情,首尾呼應,完成整體詩精神世界的建立,展現金萱在詩中關心的多層面向。詩人表達內外兼顧的真實生活議題,以現實經驗為基調,運用自然流暢的語言,進行許多或明或暗、或顯或隱、或鬆或緊,各種不同策略的變調,不刻意玩弄技巧,但技巧橫生。 

值得注意的是詩集中有許多疊聲辭的運用,幾乎無詩無之,最多是 〈農村曲〉 一詩裡有十個疊聲辭。疊聲辭不但使詩句溫馨順暢,更是台語廣泛的形容詞用法,自然產生語言交融的魅力。像在給美琇的詩 〈玫瑰花〉 裡,「這塊散蓬蓬/礁硞硞的土埆地」、「手夯鋤頭汗水瀉瀉滴」、「日頭赤燿燿」、「一 蕊紅葩葩的玫瑰花」,台語獨特性運用絲絲入扣,細膩貼切。有些疊聲辭是自創的,像 〈水車姑娘〉 裡,「一泓時光/水晶翅翼般/水花花」,活靈活現。 或許是對台灣母語的融合應付裕如,轉接到華語詩時,疊聲辭也頻頻出現。 

金萱用字獨到,很有魅力,例如上舉 〈水車姑娘〉 詩句裡,以「一泓」形容「時光」,扣緊水的意象,使詩意更為飽滿,這種修辭學的妙用,在此詩集中所在多有,固不止一端。例如, 〈木棉花〉 「驚覺陽光耙過樹梢」句,陽光巡弋過樹梢的腳步,用「耙」形容不但逸趣橫生,那種光照因遮蔭而疏漏不勻的實象,端賴詩人觀察入微方能表現。形象化是詩的焦點,若不勤於觀察, 單憑智識或概念寫詩,很難得到如此精髓。 

另外,動靜之間的翻轉,有擺脫主體視點、產生移位的驚奇戲劇效果,像 〈玉山探訪〉裡:「一路澗谷溪聲伴山色/雲杉 鐵杉 冷杉 玉山圓柏列隊來」, 本來是山林靜止,人在動,反轉成高山原始林木前來迎接,人以逸待勞。再如 〈大峭壁〉 裡:「風不解/為何,水可以流成滄海/流成桑田」,滄海桑田原喻世事變化巨大,與水無因果關聯,就物象言,滄海桑田是靜態,水流產生動感,而東海之成為桑田,有水的緣故,詩以「風不解」導言,更暗示世事難料難解,朦朧之美於焉誕生。 

又如 〈杜鵑〉 一詩造景扣緊台語「滿山紅」的形象,以彩色的渲染切入, 轉喻為火燒山,由靜態變成一場動蕩的事件: 

     打翻的調色盤 
     恣意潑灑 
     絢麗交纏的瑰彩 
     燃燒了,整座山。

     ⋯⋯⋯⋯ 

     沒有顏色可以竄逃 
     從山的容顏 
     從眼的盡處 

我在1990年也寫過 〈杜鵑花〉 ,描述當年的學生運動,「滿山遍野就連成一片春色」、「展現滿樹泣血的火熱」,「用鮮豔的彩色吶喊」,記憶猶新,讀金萱的詩,感受特別強烈。 

閱讀林金萱詩集《家園的所在》,成為我新春中特殊經驗的詩假期,獨自閉關書房十天,真正體味到家園所在,即詩所在的氛圍。詩,其實隨時隨地在人人身邊,詩來,開心接納,詩即同在,不假媒體發表以為招徠。記得有人以出版第一本詩集,視為取得詩人的身分證,金萱詩集《家園的所在》這一張身分證,無疑是金卡,以萱草為圖騰。蓋,萱草所以忘憂,詩,亦如是。